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从当年十月国庆节,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冻的十二月,终于,在这一年的春节前,修通了。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广场上,人们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东家向西家打听想不想自己悄悄酿一点酒,机村缺粮,私下酿酒原则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关近了,要不要请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经消灾经什么的,“虽然说新社会,破除封建迷信,但年还是旧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这些事情,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不要说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这么议论一下,因为违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种很兴奋的感觉了。冬天的太阳懒懒地照着,那么一种气氛正好传达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类似偷情一样的感觉。人们继续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让这个年过得不那么平淡,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过得稍稍丰富一点的意思。而往往是这个时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着广场开着的门却关闭了。平常总是显得没心没肺的桑丹怕冷一样蜷在墙角里,很瑟缩的样子,一双眼睛不时骨碌碌转动着,惊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儿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要看我,儿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头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拨弄着火塘里的灰。格拉刚抬起头来,她又说:“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门给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过年了,各家各户都有好东西了。”

格拉从身后拉过一块什么东西,作为枕头,蜷起腿,侧着身子躺下了。睁眼瞪着火塘里抽动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饿晕了的感觉。其实,格拉并不饿,年底,生产队刚分了粮食,村里人不是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总要送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来。是广场上一天浓过一天的过年的气氛把这两个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

格拉看着抽动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桑丹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动了动身子,嘴里梦呓一般发出了声音:“阿妈。”

桑丹答应了。

格拉突然问:“我外公像什么样?”

桑丹一下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静静地蜷缩在火塘边上。其实,格拉心里已经吃了一惊,因为他一直不许自己去问母亲这些问题。他好像一生下来就知道不能问母亲这些问题,而且也知道,即便问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这些话就这样从他嘴里溜了出来。格拉又听到自己问:“人家都说你背着一大口袋珍宝,是真的吗?”

桑丹依然没有回答。

但她从墙角那里挪过来,坐下,把儿子头下的破东西拿掉,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手指插进了格拉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中间,轻轻地梳理,格拉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又有些恍惚了。母亲弯下身子,很温软的东西顶在他肩头那里,他知道,那是哺育过他的伟大乳房,当母亲哆嗦的嘴唇落在他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热泪也落在他的脸上。

母亲呜咽着,像一头带着烘烘热气的母兽:“儿子,我的儿子。”

格拉没有应声,但他的眼角,也有大滴的热泪流淌下来,一颗又一颗,落在地板上,竟然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响。

这时,门咿呀一声响了。一个人悄无气息,像个影子一样飘了进来。格拉知道,是他在村里惟一的朋友兔子进来了。

格拉立即从母亲怀里挣出来,坐直了身体,说:“兔子弟弟,你来了。”

这一年来,长高了一些的兔子,额头上还是蚯蚓一样爬着蓝色的脉管,声音还是细细的,怯怯的:“格拉哥哥,下雪了。”

格拉转脸就通过没有掩上的门,看见了外面阴沉的天空,风中,有些细碎而不成样子的雪花散乱地飞舞着。

格拉就像一个大人一样说:“把门关上,兔子弟弟,这雪下不下来。只是风吹得烦人。”

兔子掩上门,席地坐下来,很从容的样子。但一开口,又带着小姑娘般的羞怯了:“格拉哥哥,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格拉总要在兔子面前做一副大男子汉的样子,他拍拍脑袋:“这些天,这里面他妈的不舒服,休息几天,等你们过完年,就好了。”

兔子说:“都说过年前汽车就要来了。”

“你听谁说的。”

“谁都在说,”兔子也在有意无意模仿格拉学大人说话的样子,“真烦人,人人都这么说,想不听都不行。”

那样子惹得桑丹格格地笑了。格拉抬眼看看母亲,桑丹像被噎住一样,突然就把笑声吞了回去。格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有点害怕自己了。他有点心痛母亲,但又有些得意于母亲对自己的这种敬畏。

“汽车来又怎么样?载着机村人进城吃酒席吗?”自从那次流浪回来,格拉一开口说话,总会很容易就带着一种愤怒的语气。

兔子有些害怕了:“你为什么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兔子弟弟,”格拉赶紧放缓了语气,“汽车要来就来吧,兔子,我告诉你,汽车要是拉这些人进城,也不是去吃饭!去干什么——你不晓得,以后带你出去走走,你就晓得了——他们开会,一天到晚开会!开完会游行,然后,各自回家,吃饭,想都别想!”说到这里,他。

气愤的语调又出来了。

兔子说:“我不喜欢开会,人太多了,医生说,我不能去人太多太闹的地方,我的心脏不好。”

“可你还是忍不住要去人多的地方?”格拉语气带着讥诮的意味。

“我一个人会害怕,跟奶奶一起呆着也会害怕。医生说,我这颗心可能会突然一下子就不跳了。”

兔子可怜巴巴地说。

“哦,兔子弟弟,我跟你说着玩的,你跟我不一样,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去吧。只是不要让他们欺负你。汪钦兄弟、兔嘴齐米那几个坏蛋,还有那些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要是他们欺负你,我去收拾他们。那几个家伙还是害怕我的。”说到这里,格拉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阿妈就是不想让我跟你玩。”

“那你阿爸呢?”

“阿爸,还有奶奶说可以跟你玩。”

“还有你们家那个喇嘛呢?”

“阿妈找阿爸吵,舅爷什么话都不说。舅爷不喜欢说话。”

格拉笑笑,没有说话。

“奶奶和阿爸还说,过年时要请你们到我家来,阿爸说,他对不起你们。”

“但是你阿妈不干。”

“阿妈是不高兴,但阿爸说,不能什么事都听女人的。”兔子把嘴巴附在格拉耳朵上,“阿妈哭了,阿妈说,阿爸喜欢上你的阿妈了。”

格拉格格地笑了:“阿妈,兔子的阿爸喜欢上你了。”

闻听此言,桑丹自己就像寻常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着笑着,她看着两个孩子眼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突然止住了笑声,一只手握成拳紧紧顶在嘴上,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

兔子说:“她不高兴了。”

格拉说:“我倒是高兴她知道不高兴,我也高兴你阿爸喜欢上了她。”

兔子说:“我不会告诉我阿妈。”

格拉说:“他妈的。”

兔子也学着说:“他妈的。”

格拉说:“你说粗口了。”

兔子很开心地格格笑着:“是,我说粗口了。”

格拉说:“这下,你的喇嘛舅爷,你的和尚老爹要不高兴了。他们是识文断字的人,他们不喜欢人说粗口。他妈的,要是他们晓得我教你说粗口,你就不要想再跟我玩了。”

“他妈的。”兔子又说。

“闭嘴吧,你他妈的。”

兔子可不愿意闭嘴,不住声地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越说越兴奋,苍白的脸腮泛起了红晕,额头上的蓝色血脉高高鼓突起来。格拉觉得那蓝色脉管再往高鼓就真要爆炸了。他害怕了。说:“不要说了。”

但他不听,他的眼里有什么光芒燃烧起来了,眼珠慢慢定住不动了,可他还在一个劲地念叨,一边念,还一边笑,弄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格拉一跃而起,把这个着了魔一样的兔子扑在身下,手紧紧地捂在他嘴上。他咬住了他的手指,一股钻心疼痛使格拉浑身发颤,嘴里咝咝吸着冷气,但他一点也没有松手。直到兔子不再发出吱吱晤晤的声音,不再弹动他那双细瘦的双腿。格拉才长吐一口气松开了双手。

这时,桑丹惊叫了一声,或者说,是刚刚惊叫出口,又把下半声强收回去了。她圆睁着惊恐的双眼,手捂在嘴上,浑身颤抖不已。

格拉这才看见,兔子躺在地上,双腿紧紧蜷着,两手摊开,嘴边冒出些白色的泡泡,眼睛翻着眼白,昏过去了。

格拉俯下身来,摇晃他,拍打他,拍打他,摇晃他,亲吻他,咒骂他:“兔子,我求求你醒过来,兔子,我求求你不要害我,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要死也不要死在我们家里,他妈的,我求你起来,我求你滚起来,把你该死的眼睛动起来,他妈的,你阿妈说得对,你不该跟我玩,你该跟村里别的人去玩,他妈的,他妈的,你只要醒过来,我一定不再让你们一家人闹心,不再跟你玩了。”

但兔子一动不动,格拉瘫坐在地上,用哀怨、愤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而桑丹只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坐在那里,在命运之神的注视之下,像冬天还挂在树上的枯叶一样簌簌地颤抖着。

格拉仰起脸来,想看看神灵是不是在天上。但他连,天空都没有看见,只看见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屋顶,屋顶的一些缝隙里,这里那里,断断续续透进来一些光,一个将雪未雪的下午黯淡的天光。

这个时代神灵已经远遁了。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桑丹和格拉都一下坐直了身子。然后,门被推开了一点,风无形但有力的身子趁机往里拱,要把门完全打开,但敲门的人伸手把门带住了,只从那道门缝里探进半张脸,那是恩波的脸,这张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请问,兔子在这里吗?”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好在从光线明亮的外面往屋子里看,一时间还看不清楚什么,屋子里的人却看见恩波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请问,兔子到你们家来过吗?”

格拉把嘴合上,又把嘴张开,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兔子告诉我,说要来找格拉哥哥玩,兔子,该回家了。”

格拉好像听见了兔子细弱的声音:“我在,阿爸,我在。”

这时,格拉嘴里终于发出声音了,好像在跟那个声音争辩:“不,他不在,恩波叔叔,兔子不在。”

同时,他觉得身子僵硬冰凉,像是鬼魂附体一样。。但是,恩波笑了,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喜欢开玩笑。”

躺在地上的兔子已经站起身来,死过去一次的兔子又活了过来,他绕过格拉,走到父亲跟前,声气细弱地说:“阿爸,我跟你回家。”

格拉喃喃地说:“恩波叔叔,以后我不跟兔子玩了。”

恩波腾出手,把兔子抱起来,风把门完全挤开了。很多光也随之挤进来。恩波高大的身子差不多把这扇门完全堵住了。他说:“没有关系,你们可以一起玩,高兴一起玩,就一起玩吧。”

恩波转过身,带上门,把明亮的光线也一起带走了。

格拉还听见兔子在对他亲爱的父亲说:“阿爸,我告诉了格拉哥哥,你要请他们去我们家过年。”

格拉喃喃地说:“不要,不要。”他抱着脑袋,听见自己在心里不断说,不要,不要,不要你们来玩,不要你们请我们吃饭。不要,不要,不要啊!他挪到蜷在墙角的母亲那里,把回响着奇怪声音的脑子靠在母亲的怀里。

母亲的两只手,一只五指分开,插进了他蓬乱的头发里,一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母亲只是说:“我可怜的娃娃。我的好娃娃。”

然后,雪就下下来了。

雪下得那么绵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雪一直在云层上累积着,直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崩塌下来了。

格拉叹了一口气,紧绷绷的身子在母亲怀中慢慢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