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暗含着某种不安的早晨村庄是多么寂静啊!

积雪覆盖,使蒙尘世界变得清新洁净。阳光辉映在四野滋润的积雪上,使这新的一天,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银器耀眼的明亮。

照例,厚厚的积雪把在山林里找不到食物的野鸡们压迫到山下来了。但这个早晨真是奇怪,没有一个孩子带着疯狂而快意的表情兴奋地尖叫着去捕杀那些脆弱美丽的生灵。野鸡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欢快,四处寻食的时候,脖子伸得越来越长,胆怯小心的咕咕声变成了欢快的鸣叫。

如果机村一些人认为的深藏于达瑟那种悲悯眼神中的天神真的存在,那么,这时高居天上的他,应该看到,这种景象正是对天下众生浩荡汹涌的悲欢的一种荡涤。那他就应该让这样的时刻延长一点。

也许有天神,但天神没有看见,也许天神看见了,却没有这样做。天神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有人说,因为我们没有信仰天神供奉天神了。如此说来,天神他老人家这就生气了。真正的天神应该是人干什么都不生气的呀!天下的草民,真是谁都得罪不起啊!

天神不再眷顾,日子里美好时刻虽然时时出现,却总是那么短暂!

就在这个平静安详的早上,这个因四野晶莹的积雪而显得洁净明亮的早上,机村人最最难忘的一天开始了。

瘸子羊倌穿过村子,去村口的羊圈,因为多睡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但他刚刚从大家眼前消失,又大呼小叫地出现了。这时,格桑旺堆正拿了火枪,身上披挂了火药袋与铅弹袋从家里走出来。

“羊!羊!”瘸子拉住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就跟着他去了,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这个家伙,还摔死了好几只羊。这些死羊毫无声息地四散在墙根下,墙上的石头上溅开了大片的血迹。墙根下一共有五只死羊。这个置羊于死命的东西,还从窗口上把墙扒开了,从扒开的墙头上看去,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铁青着脸,分开聚拢的人群,走到达瑟跟前,摸摸他被熊打肿的脸:“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把他扯进羊圈,看到墙根下的死羊,达瑟的脸立即就白了。格桑旺堆说:“孩子,你平常说的不是书上的话,你说的是天神要说的话,熊都不对付你,你不要害怕。”

达瑟笑笑说:“我不害怕。”

从熊掌下逃得余生的紧挤在羊圈深处的羊们这时才骚动起来,发出颤抖不已的咩咩叫声。

“看来,我不用上山去寻找我的老伙计了。”

达瑟说:“看来是用不着了。”

两个人帮着瘸子羊倌把羊赶出了羊圈。吓坏了的羊群怎么也不肯上山,虽然头羊仍然走在上山的路上,但吓破了胆的羊们再也不听从引领了,它们很快就四散在田野里啃食冒出雪被的麦茬。白色的羊散落在洁净的雪野上,显得肮脏灰暗,有种特别的悲情。而村子里的积雪,在莫名躁动的人群的践踏下,已经化为了一片泥泞。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告诉跟在身后的达瑟说:“我就在这儿等它。也许它一会儿就会出现,也许要等到晚上,但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

“这么居高临下,你还不一枪就把它解决了。”

“我跟它的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说完这句话,格桑旺堆抬头看天,早上晴朗无云的天空这时被风吹来了大片云彩。阳光变得稀薄,冷风就嗖嗖地吹起来了。

格桑旺堆说:“要是你朋友想走,我这里一响枪,他就可以走掉了。”

达瑟说:“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他吗?”

格桑旺堆说:“我只是说假如,但他不会走开的。再说,从这里走开,他又能去哪里呢?”

达瑟想了想,一个人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两人分手时候,达瑟走到楼梯口又走回来,说:“我还有一句话。”

格桑旺堆笑了:“大家都说你这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就说很多听了让人糊涂的话。”

“我只收回一句话。”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要收回那句话了。你到处讲那句话时,我还在坐牢。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收回,就算这句话眼前不能实现,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一个善愿吧。”

“可是我知道我说错了。”

“你没有错,请相信我,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真看不到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但我还是要祝愿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那我又要收回那句已经收回的话了吗?”

格桑旺堆大笑:“快去办我要你办的事情吧。”

达瑟下了楼,人群中正在哄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还是没有出现,阳光却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强劲。泥泞的地重新上冻,变得坚硬了。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把格桑旺堆的话带给他。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鸟群惊飞起来。枪声在雪后清新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清脆而尖利。

所有人都往羊圈那边奔跑。达瑟知道枪声不是从他们去的方向打响的。他甩开长腿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跑到树屋下面的时候,他摔倒了。是趴在地上持着长枪短枪的干部与民兵中的某一个把他绊倒的。他刚站起身来,就清楚地看见了一切。他看见索波贴地趴在距离陷阱不远的雪地上。达瑟想,他肯定被达戈打死了。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就没命了!”

于是,脸贴地趴在地上的索波才敢抬头并支起了身子。

看他一动,身后的人却喊起来:“往前冲!冲啊!”索波站起身来,刚迈开一条腿,屋子里又响了一枪,子弹钻进他脚下的地里,溅起一些雪沫与碎土。索波摇晃一阵身子,险些没有倒下。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我不想杀跟我没有冤仇的人,你们不要逼我!”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对着传出达戈喊声的那个窗户。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这边枪声刚停,对面房子里立即就射来了一枪。一个家伙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落在地上,看着自己手臂上很快就冒出大股的血来。这时,那人才大叫一声,吓晕过去了。

“哈哈!刚才我不朝人打,有人以为是我枪法不好吧!”

接下来,两边就在无声的静默中僵持住了。

这时,格桑旺堆那边的枪声才响了。在融雪正在上冻的清冷的下午,枪声传出一段后,反而显得更加清脆尖利。枪响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枪声又响了起来。尾随着枪声,还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达瑟这个闲人,又拔脚往格桑旺堆那边跑。这时,堡垒般的屋子里响起了他朋友的声音。这个人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镇定:“达瑟,我看见你了!你是来帮这些家伙抓我的吗?”

达瑟跑回来,一直冲到屋子前面那个雪被下面的陷阱跟前,说:“那条狗真是一条那么了不起的狗吗?”

“是!”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了它?”

“我也想拿这个问你呢?”

“好吧,我来,是格桑旺堆说,看在你也是一个好猎手的分上,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他说什么?”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看来,他们早把这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自己今天早上误闯了陷阱还不知道。他哭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出不去了。”

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又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边,还有众人的欢呼。

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身后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冷冰冰的声音:“想站在那里挡枪子儿吗?滚开!”他感到背上有好几只蚂蚁在爬动。这感觉让他止住了泪水,他转过身来,那几只蚂蚁又爬到他胸口上来了。他笑了,背对着那房子喊道:“你等着,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告诉你的。”

喊这一嗓子时,他已走出了包围圈,于是,他向着羊圈那边奔跑起来。平常,他走路总是慢吞吞的,奔跑起来的样子显得特别吃力难看。当他攀上羊圈的屋顶时,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

“听枪声,我想是他们试着冲了一下?”

“你的熊呢?让我看看!”

“我的话你带到了吗?”

“他们有那么多人,他跑不掉的。但他会坚持住,等我把你这里的结果告诉他。你的熊呢?”

“我看不见它,这个阴险的家伙,它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呢。不过,我的老朋友既然不好好睡在洞里,这么早出来,一定又冷又饿吧。”

“那你在对谁开枪?”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人们一起发出了惊呼。这时,他才发现,这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

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枪口随着眼光转动。达瑟知道,要发现猎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眼睛随着猎人的枪口移动。枪口横着扫过去,他看到那些瑟缩在冷风与恐惧中的毛色脏污的绵羊。枪口定了定,往上抬了一点,再横着往回扫。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枪口对着一丛枝条光秃的柳树定住了。咔哒一声,猎手扳动了枪机。这时,仿佛闪电一般,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它紧团着身子从柳树后面飞快地跃出,然后,在空中修长地舒展开了。腰身、四肢、笔直的尾巴都是那么刚劲而修长。当它停止在空中的飞行,后肢刚刚着地,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

豹子!多么漂亮而威风的生灵啊!

枪响了,但子弹只在它刚刚跃过的地方溅起了一片雪沫与冻土。

豹子一甩脑袋,叼在嘴里的羊就抛飞起来到了它背上。又是一眨眼间的事,豹子背负着那只羊子潜人一片灌木丛中。人声再起,一半是为豹子敏捷漂亮的动作欢呼,一半是为格桑旺堆失手感到惋惜。

豹子收紧了舒展开的身子,潜人灌丛,从人们眼界里消失了。

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它是动物里的高级杀手。它不吃肉,因为这样身手的豹子不可能饿着肚子,跑到枪口下犯险不止为了一口果腹的肉。它只是冷了,要痛饮一番热血使身子变暖。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是叫达戈来干吧!”

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时候,刚才装填弹药时那自信而镇定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这神情使他顿显无力和苍老。

“豹子那么漂亮,你是不想杀死它吧?”

“谁说一个知道安慰人的达瑟是一根筋,你说得对,要是我身心都年轻的时候,真还舍不得打死它。”他扫了一眼下两雪野中那些在冷风与恐惧中颤抖不已的羊,“可现在我真想一枪就把它毙了。可我怎么也快不过它。”

达瑟的眼神又开始变化了。

格桑旺堆说:“求你不要看我,是的,我们都很可怜,天神看我们,就像我们从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可怜的羊一样。是的,我、你的朋友达戈、还有美嗓子色嫫,甚至所有机村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要是用你眼中的眼神去看的话,就都是那群可怜的羊。所以,你那样眼光去看羊吧,不要看人,你再看,我们这些人就更可怜了!”

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威风凛瘭地现身了!也许肚子里喝下的那么多热血冲上了头顶,也许是它太骄傲了。它的动作依然那么威风,但明显有些迟缓了。

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也许,是热血喷涌进嘴中的情形太让噬血的它沉迷了。它再次跃起的时候,稍稍迟缓了一点。楼顶上的枪响了。虽然旷野中的空气还是那么冷冽,但枪声却显得有些沉闷,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放空了的枪,声音才会清脆响亮。而击中了活物的枪声总是沉闷甚至是喑哑的。

枪弹的力量加上豹子本身的力量,使它在空中停留了更长时间。但落地的时候,动作中那轻盈感消失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中竟全然是一片惋惜之声。

人群奔向了那只中弹的豹子。但人们只是拉开了一个大圈,没有人敢走近那只漂亮而威猛的豹子。即使是一股轻风吹来,豹子身上的皮毛漾动一下,人群都要发出一声惊呼,惊惊咋咋地退出去好远。直到格桑旺堆穿过人群,提着枪走到豹子跟前,人们才跟了上去。精干的小伙子们都被索波带去包围达戈的房子了。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兴奋地把死去的豹子举起来,带动着激动的人群,向着村子里去了。

格桑旺堆累了,把身子倚靠在栅栏上。

他把枪竖在身边,长吐了一口气,说:“好威猛的一只豹子!死在我的枪下,可惜了。”

“你的熊呢?”

“回去吧,它自己会出现的。如果我能对付得了这头豹子,我就对付得了它!它已经老了。”

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达瑟一路跑一路哭了起来:“达戈啊,你又要杀人了,你不能杀人了。”

枪声突然停了。

寂静从天空中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降落下来。欢呼的人群,惊恐无助的羊,聒噪的鸟,甚至是摇动着树与草的风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这样的寂静,总是预示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浓烟从那个小山丘旁升了起来。刚才,干部带领着民兵对着房子突然一齐开枪,趁这机会,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达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正看到爬到墙上的火舌一条条地从窗户,从木头墙壁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达戈大骂:“有本事我们比试枪法,这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人太卑鄙了!”

老魏大笑:“到这时你还嘴硬,还是乖乖出来投降吧!你当过兵,晓得党的政策!”

达戈冲着这边胡乱放了一枪:“老子干了那么痛快的事,你们以为我还会想活吗?”

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火舌像蛇一样,从每一个缝隙往屋子里钻。很快,屋子顶上就有很浓重的烟冒了出来。看那架势,钻进屋子里的火都变成了烟。屋顶上的烟越来越浓重,倒卷下来,把屋子外面明晃晃的火焰都压下去了。

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火焰抽动时发出流水一样很欢势的嚯嚯声,他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他的笨脑子要冒出点想法,本来就慢,被这嚯嚯的火焰声抽动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被烟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潜伏在他四周,潜伏在他房子四周的人,正把枪举着,像平时训练一样,慢慢向前爬行。前面一批人往前爬行的时候,后一批人举枪向房子瞄准。前面的人停下来,举枪瞄向房子的窗户和门,后面那些人又开始爬行了。

达瑟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做过同样的课目。但此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而想不起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那响声还带着力量,在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膨胀的力量好像随时会轰然一声从他两只耳朵深处砰然而出。

他捂着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达戈!”

就在他这一声喊里,充斥着浓烟的房子,轰然一声从屋顶迸出了旺盛的火苗。火苗同时从门,从窗户,从每一道缝隙中,喷射出来。

达戈手里举着枪,头上冒着烟,从掀开的门里,随着一团喷涌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达戈大张着口,慢慢跪倒在地上,脸贴地喘了一阵,这才猛烈地咳嗽起来。当他稍稍喘息过来,想要举枪的时候,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颓然看了达瑟一眼,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的身子软下去,躺倒在地上,张大嘴拼命呼吸。

一只枪托重重砸在他身上:“起来!”

但他仍然只是张大了嘴,把脸贴在雪地上,拼命呼吸。

还是老魏说:“让他缓过气来。”

于是,干部和民兵围成一圈,十多支枪齐齐地指着蜷缩在雪地上的艰难喘息的达戈。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那座曾经那么漂亮的堡垒般的房子正在熊熊燃烧。大火辐射出来的热力使他们脚下的积雪飞快融化。刚才还烟雾腾腾的达戈就一身泥水了。

他对老魏说:“我跟你没有仇。”

老魏说:“缓过劲了就起来!”

“你开枪吧,我跟你没有仇,你打死我,我也不记你的”

“起来!”

达戈起身的时候,很多支枪的枪口又顶在了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你看,临死了,他们还要叫我这么难看。”

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现在,他真的是非常难看。头发与眉毛,都被火灼焦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刚才趴在地上,使他烟火味浓重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水。他站起来,又弯腰猛咳了一阵,再直起腰来时,血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他说:“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难看。”

他对达瑟这么说。

他对老魏这么说。

他对民兵排长索波也这么说:“只要一枪,我就解脱了。我不想在人前这么难看。”

索波把脸转开了。

他的形象,他的说法,在围观的村民和那些伐木场工人中,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甚至引起了一片赞叹。

一个嘴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的家伙喊一声:“绑起来!”

达戈的手就被扭到身后,结结实实地绑起来。绳子在他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最后一道,勒在他的脖子上。绳子往后一拉,他的脸就向着了天上。他的头不能动了,但他的眼珠还在拼命转动,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还是和达瑟定在了一处。他说:“叫她不要来,不要叫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走!”枪托重重在他身上捣了几下,他被押着走了。

达瑟晓得他还记挂着他的旧情人,但达瑟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美嗓子姑娘。

达瑟喊道:“你就忘了她吧!”

达戈被绳子勒着脖子,所以只好仰脸看天。这个不信天的人,这时却是一副陷人绝境后徒然呼唤苍天的样子。听见好朋友达瑟的喊声,他微微侧过脸来,说了句什么。

达瑟以为自己懂得了,他是在说:“伙计,我忘不了她!”

他脑子里终于明明白白浮现出来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句重要的话。达瑟脑子虽然慢,但任何一句话,只要经过他的脑子想清楚了,就会觉得十分重要。他冲上去拉住了老魏:“我有一句话对他讲!”

老魏举起手,大家就都停下了脚步。老魏看了他半晌,笑笑:“依我看,你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达瑟这才近身到朋友的跟前:“达戈。”

达戈低不下头来,就垂着眼睛看他。

他又叫了一声:“达戈。”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达戈就跪在了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他。达戈哑声说:“朋友,亲我一下。”

达瑟弯下腰来,嘴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怜。”达戈喃喃地说。

后来,大家都说,这样一种情景,放在过去,达瑟就是一个使人解脱的活佛,而达戈则是一个需要仟悔与开悟的罪人。达瑟说:“是啊,大家都是苦命的可怜人啊!”

达戈让朋友扶他起来,站直了身子,他笑着说:“妈的,你又在说书上的话了。”

他又被押着往前走了。

有人问达瑟,两个人悄悄说了什么话,是不是那家伙把他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了。

达瑟整整零乱肮脏的衣衫,脸上现出庄重的神情:“我要他相信书上说的话!”

这时,在人群前往的那个方向,在村子的那一头的庄稼地里,山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次敞开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再次响起来。听到枪声,押解着达戈的那些拿枪的人,有好几个动作麻利地趴在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几个人,直到前面又响了一枪,判明了枪响不是冲着他们才站起身来。人群开始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在那个地方格桑旺堆刚刚干掉了一只动作敏捷的身姿漂亮的豹子。人群奔跑着向着枪声重起的地方跑去。把押着达戈的这些人还有达瑟落在了后面。

“不是说格桑旺堆打死了豹子吗?”老魏问道。

“他等的是他的熊,不是豹子。”

“他又在打枪,真是他那头熊来了吗?”老魏自己常常声称,他早已是半个机村人了,他知道格桑旺堆跟那头熊的故事。

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熊!格桑旺堆的熊!”

于是,落在后面这群人也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直到看到了在羊群中像个巨人一样缓缓地顺坡而下的熊,才停下了脚步。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而提着枪与他决斗的那个人,却动作灵敏利索。这时,黄昏已经降临到山间。化雪的大地重新上冻。熊与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挺着长刀冲上去,熊躺在地上不动。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緋红的鲜血。伤口上除了鲜血之外,还翻涌着一串串气泡。只有击穿了胸膛的伤口,才会冒出这么多的气泡。看来,这家伙这次是死定了。

但是,格桑旺堆不敢掉以轻心,他被这家伙装死欺骗过一次。这次欺骗,不仅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还让这个畜生升级为一个猎人的宿命级的猎物。

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只有风吹来,使它身上的毛微微翻卷。格桑旺堆看看围拢过来的人们,说:“这就是我的那头熊。”

他说得十分平静,没有决斗获胜该有的狂喜。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看来,林子一烧,找不到吃的,它一下就变得很老了。”

达戈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一直停留在熊的身上:“它没死。”

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

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格桑旺堆也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他举刀正面向上,迎向正从山坡上顺势而下比他高大粗壮许多的熊。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也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当猎人的刀从正面刺向猎物心脏的同时,猎物粗壮的手臂也会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熊最后奋力的一抱,足以使一个人粉身碎骨。

过去,有过这样的猎人故事,但都没有观众,在高山密林中孤独地完成。

今天,多少年来的猎人故事中最动人的传奇,就要在所有人面前,电影一样上演!

这时,一声怒吼在格桑旺堆身后响起。

只有双脚没有被绳子捆住的达戈奔跑起来。身后那些回过神来的人,一个个咔咔地拉开枪栓时,但他的身影已经和格桑旺堆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如果他们开枪,就会把格桑旺堆也打倒在地上。

达戈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继续往下,他往上,把身子撞进了熊张开的怀抱。然后,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头,软软地靠在了熊涌流着鲜血的温暖胸口上。熊的身躯旋转着倒下,达戈看到了黄昏光线中,他的房子燃烧到最后,弥漫在小山丘和达瑟树屋后面的一抹红光,他还看到,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看见天空在头顶旋转。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

笑容很快就被冷风冻结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