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声枪响是那么清脆,电光一样掠过田野,掠过守护着田野的这个孤独的村庄。

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枪声立即就响成一片了。好在机村人手里拿的都是原始的猎枪。第一排枪响过,他们必须停下来装火药、铅弹、扣上引信,然后,才能再次举枪击发。没有中枪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窝了。但它们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惊惧中寻找同类。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

于是,引来了第二阵排枪。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这时,猴群才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猴王的带领下向着山上奔逃。身后,是祖祖辈辈就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群,与之订立了沉默契约的人群。这些人这时都在莫名的鼓噪。因为兴奋、因为紧张,也许还因为羞愧。他们发出的声音,比起惊恐万分的猴群还要疯狂。而在它们的回望中,好几十只伙伴,已经躺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汩汩流淌着猩红的鲜血。这时,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他开的第一枪,比刚才不知是谁对着猴群开出的第一枪还要响亮。

枪声响起的同时,挥动着长臂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缩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为失去了领袖,聚拢的猴群再次炸开了。

这就给了那个老练的猎手充足的时间。他手上装药填弹,眼睛搜寻目标。等他再次举枪时,目标早已锁定了。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贡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就该住手了。”

大家只听得见枪声,却看不到他人影,于是,人人都看着美嗓子色嫫:“请他住手,请他住手吧!”连那些刚才还对猴子开枪的人也围了上来,对着色嫫乞求。

达瑟脸色惨白,却对这些人说:“他犯的是他的罪过,他的罪过你们也同样犯过了。”

色嫫跑过来,拼命地摇晃着达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让他住手!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达瑟摇摇头,说:“你知道,谁也不能让他住手。”

枪声仍然响着。每当经过足够的间歇,大家以为再不会有枪声响起的时候,枪声偏偏又响了。每一声枪响都使人心头打颤!每一声枪响都引发出叹息与诅咒。

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

十六枪,十六只猴子!

人们陷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好像这枪声再也停不下来了。最后一只猴子的身影循人树林,消失了。达戈从田野与森林之间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中了咒语一样呆立着,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枪口朝下的枪夹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面。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我们走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当他迎着村里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去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他细细的眼缝里透出轻蔑的冷光。

就这样,他走到了伐木场那些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屠戮的蓝工装中间,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王科长带头鼓掌,蓝工装们兴奋地起哄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

“你不是还没把猴子弄到我跟前来吗?”

达戈拿着枪的手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打倒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剥下来,把内脏掏干净,这才算完,我马上就把电唱机给你。这才是我们全部的交易。”

达戈夹在腋下的枪一下抬起来,枪口刚好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枪口还散发着火药爆发后的余温,但他的口气却冰一样地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马上把电唱机给我!”

“我马上去拿!”

“不,你就在这里,叫人送来。”

等待电唱机到来的时候,那枪就一直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电唱机来了。达戈才把枪口垂下。达戈把枪背在背上,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们以为,面对这情景,色嫫肯定会逃之夭夭。她好像也准备逃跑了。但是当电唱机在达戈怀里发出了声音,一个女人曼声歌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怀抱那个歌唱着的机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眼里的泪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样,大颗大颗地淅沥而下,她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在这个背着枪的沉默的男人身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起来了。电唱机的发条走完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满耳的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色嫫紧抱着她的机器,大叫了一声:“不要脸啊!你们!”

很多张脸凶狠地逼向了她。

“你们,你们比他还先开枪,你们杀死的猴子比他还多!那些猴子是你们共同杀死的!”色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人们转移到达戈身上的愤怒与不安又回到了他们自己心间。推倭良心不安的企图被简单的事实无情粉碎!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慢慢走向躺在地里的那些猴子。风吹动的时候,死猴子身上金黄的毛翻动起来,好像那些猴子已经活了过来。风一停,浓烈的血腥味就弥漫开来了。很多人转身离开了。那些开枪的人却不能离开,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使他们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王科长闻到空气中紧张的气味,早就躲开了。索波拿着枪,但他并没有开枪。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向猴子开枪,还是因为觉悟高,不贪图小利,反正他没有开枪。但这时,他却开了一枪,对一只还在眨巴着眼睛的猴子。猴子脑袋一歪死去了。然后,他开始把那些四散在田野中的死猴子拖到一起。拖了两三只之后,他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们这些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干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了?他妈的,给老子把这些死东西拖回去,剥皮剔骨,该干嘛干嘛,老子就看不惯敢做不敢当的人!”

就从这一天,大家在心里把索波真正当成大队长了。他说得对,不管做得对与不对,但要敢做敢当!

不就是杀了几只过去不杀的猴子吗?猴子跟过去杀掉的鹿、熊、狐狸和獐子又有什么两样呢?过去杀猎物是为了吃肉,是为了穿上保暖的皮毛,现在是为了换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索波轻而易举地就把大家的想法扭转过来了。大家开始动手收拾那些死猴子时,他长长吁了口气,身子一松,差点跌坐在地上。自从大火过后,他对过去相信的东西也有怀疑了。他也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机村人的敌人。即便是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代理大队长,他不能扬眉吐气已经很久了。直到这些软骨头的家伙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想不到现在他一声断喝,就使他们乖乖就范了。

偏偏在此时,大半年来,憋在心头的那么多委屈都翻涌上来,难以遏止。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他在死猴子身上狠狠跺了两脚:“不就是几头野物吗?打死的又不是人!”然后,背起手来离开了那些家伙。

而他满意地知道,那些人正从后面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他。他带到机村来的骆木匠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叫道:“骆木匠!”

木匠就屁颠颠地跑过来:“大队长!”

“听说你的生意很好啊!”

“报告大队长,油已经榨完了。我现在给大家做床,做柜子。”

“好。”他背起了手,模仿着老魏对自己说话的口气,说,“好,好好干!”

“谢谢大队长关心!”

他发现,木匠比自己会说话。每到领导拍自己肩膀的时候,舌头就打结,涌到嘴边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他挥挥手,木匠说:“那我就帮他们收拾猴子去了。”

索波又对我钩钩手指,我想,这是叫我过去。我过去了。我的脑袋只到他屁股上面一点点地方。他说:“你一个小家伙到处窜来窜去干什么?”

我的表姐讨厌他,所以我也不想理他。

“小崽子,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不干什么,到处看看。”

索波今天心情不错:“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朋友。”

“你猜不到我的朋友!”

他哈哈一笑,说出了达瑟名字。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得,他的眼睛都看到我心里去了。我说:“我才不去找达瑟呢!”

他显出从未有过的豁达:“小子,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去吧,去看望你的大朋友吧,他肯定要莫名其妙地为死猴子们伤心,为他的好朋友达戈伤心了。”

我就到树屋去看达瑟。

在我背后,敛气屏息了这么久的猎狗们突然吠叫起来,加重了这个下午不安的气氛。我经过一些人,他们看着我一言不发。当他们落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议论我的背影:“看,还是一个屁大的娃娃,走起路来就像背了多重的东西。”

“不是背上,是脑壳里,像那个达瑟一样。”

“喔,本来往脑子里装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聪明,达瑟却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像个傻瓜。”

“伙计,说得对,可这个娃娃还要学他的样子。”

“让他学呗,让他整天去琢磨那些狗屁事情吧。”

我走远了,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了。这些话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我走起路来,脑子里,一些诸如“聪明”、“傻瓜”之类的词就开始浮现。有时,我也学着这些人的腔调骂这些词是屁,臭屁,是黄鼠狼打的最臭的屁。但更多的时候,我就任凭这些词像达瑟树屋上的鸟雀们一样停在脑子里,有些时候,它们安静地停在树枝间,只随着风的摆动而摆动。有时,它们突然惊飞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达瑟,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想像自己的脑子里面成堆的东西时,它就是一株大树的样子,是你修建了树屋的那种大树的样子。只是里面叽叽喳喳的鸟雀越停越多,而且,为了能停下更多鸟雀般的词语,这棵树也越发地枝繁叶茂了。

达瑟,现在,我又看到了那个深秋里艳阳高照的下午,遭到机村人血腥屠戮的猴群循入了深山,却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不安的气氛留在了村子里。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瑟,这时的天空好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只是没有人看见那个口子罢了。你是看到那个口子了?或者,你曾经感到那个口子,就像闪电一样穿过身体的痛楚一样?达瑟,我又看见了机村人悔约后的那一天,童年的我,正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穿过村子,到你的树屋去。我的背后,那些中枪的猴子,那些该死的自己跑下山來引诱人犯下罪行的猴子,被高高地倒挂在树桩上。它们从枪伤处流出的血已经在风中凝固了。被一刀又一刀地剥皮开膛之后,它们身上,又淅淅沥沥流淌出鲜血。血腥味再次在村子里弥漫开来。

我来到那棵大树下面。每一阵风吹来,都有许多经霜的黄叶脱离枝头,旋舞而下。

绳子从空中降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把绳子系在腰间,怎样打成一个易解的活扣。从飞旋的落叶中间,我的身体悬空,上升,我的脑袋有些轻微的晕眩。我睁开眼睛时,达瑟的双手已经卡在了我的腰间。

他说:“嗨!”

我什么都没有说。西斜的太阳把树屋照得一片透亮。

“他们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这些猴子虽然长得像人,却是假装的人类亲戚,其实,它们也就是一些畜牲,和野猪狗熊一样的猎物。所以,人不应该害怕杀死猴子。”

他的嗓音变哑了:“可是书上说,这些猴子真的都是我们的亲戚。”他打开一本书,气冲冲地一页页翻动,每一个页面上,都有站立的不同种类的猴子。翻到后来,不要说那些猴子的样子我没有见过。就是它们栖止其上的树也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那么多不同的猴子从书里看着我,那眼光,却与刚被杀死在田野中的猴子一模一样。我坐在那本厚书面前,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动那些书页。好在有风。哗啦哗啦把书翻过去,又哗啦啦地翻将回来。猴子们就像电影里一样动了起来。然后,有一家猴子,有的手里拿着果子,有的拿着棍子和石头,齐刷刷地站立起来。达瑟伸手把那一页摁住:“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从猴子变过来的。”

停了一下的风又起来了。整棵树,以及包括了这棵树的整个森林都发出激流般的哗哗声响。

我问他:“你想什么?”

达瑟说:“算了,不想了,其实我这脑袋也想不清楚什么。反正人都可以杀人,为什么就不能杀像人的猴子呢?猴子是什么?很远很远的亲戚罢了。”

我趴在树屋的栏杆边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达戈堡垒一样的漂亮房子。夕阳下面,铁皮屋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但整个屋子却静悄悄的。屋子的回廊上,好几只竖立着漂亮大尾巴的松鼠蹿上跳下,好像那屋子的主人不是一个满身杀气的凶手。

“我表姐说,他杀了那么多猴子,肯定会再犯病。”

“你不要再对我提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已经犯病了。”

“还好,你没有说出他可恶的名字。”

“也许,达戈已经死了。”

“他是自己要死的,你就让他死吧!”达瑟对我喊起来,他腾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飞快地把绳子缠在我的腰间,“你提了这个该死的名字,你走!”

很快,我就被从半空里降到了地上。

我走到那幢安静而孤立的房子前,我拍门,然后侧耳静听,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我再拍门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看到人,火塘里也没有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兽皮闪烁着幽微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的光。光走过那些兽皮上的毛尖时,发出了阳光走过秋草一样的细密声响。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达戈。”

本来,我对达戈和达瑟,都该叫叔叔或者哥哥,但我从来只叫他们的名字。他们都爽快地答应。村里人却把这个也当成了这是两个怪人的有力证据。当然,我至少也就成了机村怪人队伍的后备力量。

我再叫一声:“达戈。”

兽皮上的光都惊散,絮语声也随之消失。

我穿过屋子,在后门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达戈。他用躺在田野里的死猴子那种惊惧而不甘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他照表姐教他的那样,把一根什么动物的光滑胫骨紧咬在嘴里。而且,双脚双手,都用绳子紧紧绑起来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的癫痫已经发作过了。我替他取下嘴里的胫骨。他长吁了一口气,一脸疲惫中浮起浅浅的笑意:“达瑟。”我转身,看到达瑟眼里满含泪水,站在我身后。达戈说:“我把自己绑起来了。”

达瑟依然站立在那里,像段木桩一动不动,我可是懂得达戈猎人这一套东西。他用绳子先把双脚缚紧,然后,蜷起双脚,再在双手上打一个活扣。闪电一样抽打他的癫痫一来,他一伸腿,绳子一抽,他的双手就被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我们没有看到病魔袭来时,他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天可怜见,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的样子竟然比他刚刚杀死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

他伸出手来,对达瑟说:“我想起来,请你拉我一把。”达瑟说:“我可以拉你,我是拉一个病人,但我要郑重宣布,不再跟那个残忍杀手说话!”

“但你已经说话了。”

达瑟对我说:“你扶着他的那边,我们把这个活尸首弄到屋子里去。”

达戈整个身子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沉沉下坠,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到火塘边的兽皮上躺下。有一阵子,他的脸陷在阴影中看不见了。当火苗从火塘中央升起来,他的脸又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

他躺了一会儿,有力气替自己辩解:“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猴子。”

达瑟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又不穿它们的皮,不吃他们的肉,也不能取鹿茸麝香一样治病救人的药。”

达瑟一直把脸朝向别处,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我说得对吧?”达戈是个容易得意的人,就因为说出了达瑟心里想说的话,他就得意起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让我常常讨厌的无赖的神情,“是啊,我就是想用它们的皮、肉、骨头还有血,换钱,换东西!我有最好的猎人才有的枪法,但我不守猎人起码的规矩,我没有好猎人该有的慈悲心肠!”

达瑟对我说:“也许你该去拿一块猴子肉,给这个病人熬一锅滋补汤。”

我知道他的意思。很多兽肉就挂在火塘上方。但我坐着不动。我竭力装出大人的老成模样,学着达瑟的腔调说:“这是女人的活,该去请个姑娘来熬汤。”

达戈扭过头去,把脸埋在兽皮里哭了。他说:“朋友们,你们知道的呀,色嫫她把我这辈子都毁掉了。要是你们再说女人,就请你们杀了我吧。”

我赶紧说:“我不是说她,我是想去请我的表姐。”

“住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你表姐他妈的算什么?”

我表姐算什么?我的表姐懂得医术,知道他所害的病的名字,知道他发病的时候嘴里要插上一根棍子,这样,他的舌头还好好的长在嘴里,使他可以毫无良心地胡言乱语。

我说:“那我去叫你的美嗓子色嫫。”

他把手伸向了天空:“我爱这个姑娘!而在过去,她也是爱我的。所以,我才来到了这个村子。”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爱我。”

“我不想你再到这里来了。”达戈从地上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做出一副刚强的姿态。

色嫫哭了起来。

达戈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说:“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色嫫在火塘的下首坐下来,一张唱片映射着暗淡的火光,在机器上旋转,然后歌唱。这是一个藏族女歌唱家的声音。藏族人的嗓子,藏族人讲汉语时那种含糊的口音。歌颂解放军、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歌声仿佛大地一样广袤无边。很长时间以来,美嗓子色嫫不再唱流传于机村的民歌了。她总是拼了命的唱着这位歌唱家的歌。

第一首歌响起来:“喜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顶哟,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的生活,啊啊啊啊啊,再苦也有边啊——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啦,苦变甜啦——”两个女人的声音交替着扶摇而上,哀怨的时候也能那么高亢,真是出人意外。歌唱变成了一种攀越声音险峰的比赛。唱到高处,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变得尖利了,像是要把我们的脑袋从中间劈开。

唱到第二首,色嫫已经完全沉溺到音乐里去了。她因内疚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盯着某处虚空,仿佛看见天堂一样闪闪发光。她一扭脖子,像电影里那些革命青年把搭在胸前的粗黑辫子甩到背后,和着唱机里的歌声开始新的歌唱了: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下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淋,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抽敌人。

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歌曲到了后半部,欢欣的,仇恨的情绪纠缠交织,再也没有前一首歌那种与她心境有些契合的自爱自怜了。很显然,她从歌声里去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景象才能使她两腮緋红,眼睛与额头闪烁玉石一样的光芒,使她出了汗的身体散发出原野上花草的芳香。要不是电唱机先停下来,她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一个人要是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那她确实没有必要停顿下来。

达戈早在她歌唱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血色,黯淡的双眼漾动着灼人的光芒。

色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还有些遗憾:“我觉得才刚刚开始呢。”

达戈哑着嗓子说:“那你就唱下去,一刻不停地唱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好姑娘,没什么可是!这么好听的嗓子,你会一直唱到舞台上去的!”他脸上出现了梦游般的神情,伸出手来摇晃着达瑟的肩膀,说,“伙计,她的歌声是那么好听!不是有人说她是一个妖精吗?也许世上只有妖精才能这样动人地歌唱!”

“可是,等我唱到舞台上,我就回不来了。”

“你出名了,成歌唱家了,还回这个该死的地方来干什么?姑娘,这个地方已经失去神灵的佑护了。”

“人家会不准我回来看你。”

“人家?人家是谁?”他刚把话问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色嫫的意思。“我不该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虽然人们叫我达戈,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傻瓜。好姑娘,这个电唱机是我对你的最后的帮助了。你想穿着拖地的长裙,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歌唱,我就帮不上忙了。让那些手握重权高高在上的男人,比我当年的团长还大的首长帮助你吧!”他有些哀怨地叹息了一声,“你那么想当歌唱家,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帮你。”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已经做了一个猎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枪一个,我打死了那么多只猴子,天要罚我了!”他又虚弱地躺在了地上的兽皮中间,“达戈和色嫫,一个妖精,一个仙女怎么会和一个傻瓜在一起呢?”

色嫫这个词,本来就包含着妖精与仙女两个意思。色嫫低下头坐了半晌,然后,突然抱着电唱机站起身来,说:“要是有来世,我就做一只皮毛美丽的狐狸,那时,请你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我吧!”

后来我想,其实当时的所有人,我,达瑟,还有达戈,都暗暗希望她郑重宣布,她只要做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因为世世代代,机村一定也有过跟她一样的美嗓子姑娘,犹如野花一般,自开自落。但她抱着电唱机走了。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回过身来。她坚定地捋了捋头发,扭了扭脖子,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那个晚上,村子背后,达戈和色嫫的雪峰默然相对,矗立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沉默不语。也许,连它们都厌倦那个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爱情故事了。这个故事说,一个住在天上的叫色嫫的寂寞仙女,看上了下界密林深处的猎人达戈,看中了他的勤劳与善良。于是,仙女偷渡到下界来与猎人共过人间生活。这引起了某个天神的愤怒,最后,把这对誓死不肯分开的坚贞男女化成了永远遥相对望的两座雪山。

这两座分别叫做色嫫与达戈的雪峰在机村人的眼前耸立了千年,这个故事也流传了千年。也许,那个烂熟的故事从此要有一种新鲜但有些残酷的讲法了。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者们的不安中。

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