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少有的丰收年。
大火过后,过去由森林覆盖的廣殖土都裸露出来。厚厚的土层那么疏松透气,连翻耕都不用,只需直接把种子播下就可以了。村里人把能找到的所有种子:蔓青、油菜、土豆和豌豆种子都播进肥沃的黑土中了。夏天,在一片枯焦的大树中间,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黄色的菜花刚刚开过,苗壮茂盛的土豆苗中,又开放出了白色与紫色的铃铛般的花朵。豌豆花就更漂亮了,微风吹来,豆苗起伏,那些精巧的花朵,仿佛大群迎风飞舞的蝴蝶一般!
只恨种子太少,更多的松软的黑土裸露在天空下面。一场大雨下来,漫山遍野都往山下流淌着泥浆。要不是看到这么多的泥石流,机村人都要改口说,那场大火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了。
其实,机村已经有人在这么说了。
大火过后,大队长被专了政。外面的世界正陷人疯狂的运动中,机村被人遗忘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了。阳光静静倾泻,河水哗哗流淌,寻常的寂静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人的眼神都如梦境一般有点恍然,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欣喜。日子真的就这么松弛下来了。连村子西头新建伐木场盖房子的工地上,咚咚的打夯声,也像是一下下打在人们松弛的关节上,是要让人更加松弛一样。轻风送来缓缓的打夯声,四野袭来的花香摊在阳光下,发闷发软。没有干部管理,集体的庄稼反而侍弄得很好。集体化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只有弄好了集体的庄稼,才能腾出手去侍弄私播在过火地里的庄稼。
索波从失意中慢慢振作起来,当人们从那些盛开油菜花、土豆花和豌豆花上,看到一个丰收年景的来临,他却突然醒悟过来了:“妈的,老子还是机村的民兵排长嘛。”
他要出头管管一些该管的事了。
说干就干,他发通知要开一次社员大会,议题是讨论如何把那些私种的过火地收归集体。
本来,人们都聚在村中小广场上。到了开会的时间,人们都四散走开了。只有达瑟和达戈还留在那里。达瑟看书。达戈用钢锉打磨兽夹上锋利的尖齿。
达瑟说:“得了,达戈你停手吧,那锉子像是锉在我牙齿上一样。”
达戈说:“豌豆花那么漂亮,专写花的书上怎么没有这样的花呢?”
索波发布命令了:“我说你们两个,去通知开会!”达戈放下锉子,手里把尖齿锋利的钢环,咔咔地一开一合,笑笑说:“这样做就把全体人民都当成敌人了。”他蹲下身来,咔嚓一下,把那个钢环套在了索波的脚脖子上,转身拍拍达瑟肩膀:“书呆子,我们走。”
达戈还没忘了回头告诉索波:“不能动,千万不能动,这个东西,你一动,它就用钢牙咬你。”
索波不信,一动,那锋利的钢牙咔咔响着往肉上逼去。他真的就一动也不动了。
达戈说:“伙计,我晓得你是排长,我也差点当上排长。你是民兵,我是正规军。你要好好想想,伙计,地里长出这么好的庄稼,是为了让老百姓高兴,而你一开会,乡亲们就不高兴了。你要想找事做,就跟我上山打猎去吧。”
说完,达戈就扶着达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放书的树屋里去了。身后,传来索波的怒骂:“你这个羊癫疯!”达戈转过身,阴沉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眼里却露出比铁还冷还硬的光芒:“我一发病,咬伤自己舌头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会把你的腿咬断!”
达瑟回来,围着索波转了一圈,又停下来,端详一阵咬在他脚上的钢环,摇摇头,说:“不怕,他吓你的,这个捕兽夹上没有遥控机关。”
达瑟跟达戈走开后,散开的村民们都走回来,有胆子大的,还围着脸色苍白的索波走了一圈。
“啧啧,捕兽夹怎么把个大活人套上了?”
“达戈的捕熊夹子怎么把我们机村的大人物套上了?”
大火过后,林子里少了吃的东西,常有饿慌了的野兽到村子里来。吃草的家伙祸害庄稼,吃肉的家伙祸害牛羊。现在,连家家户户的鸡,都能很警觉地闻到潜行的狐狸与狼的味道,吱吱嘎嘎地扑扇着翅膀,跑到稍稍安全一点的房顶上。每一次,野兽进村,都会有一阵惊慌与狂喜。村里有十多支猎枪,很少有野兽吃饱肚子后再走在回山的路上。达戈的夹子,专门用来对付晚上进村的大家伙。黄昏的时候,他把这些兽夹分布出去,天一大亮,又收拾干净了。兽夹上都有特别的机关,开启与关闭,达戈都不容别人插手,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今天,他用这个东西来对付这个野心重新萌发的家伙了。
索波见过被这种夹子捕到的熊和野猪。每次,捕到大猎物,达戈都会请人按村里的户数分好。这些肉也进过索波的口,他当然也该晓得这种夹子的厉害。
“我要到上面去告你。”索波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孤立无援。到后来,太阳晒得他身子开始摇晃,他声嘶力竭地大叫:“达戈!”
可是人群已经散开了,小广场上一个人影也不见。
“达戈!”
广场四周那些坚固沉默的石头房子把他的声音挡了回来。他听见自己气急败坏的声音:“达——戈!戈!戈!戈!”
他抬起头来看天,深蓝的天空中浮动着几缕浅淡的云彩,额头上的汗水顺势流进了他的眼睛:“天哪!老天爷啊!”
他突然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革命进步这么久,一到关键时候,封建的东西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但是已经迟了,一个人正笑笑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人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代销店主任杨麻子:“啊,我好像听见革命青年叫老天爷了。”
他揩掉了迷住眼睛的汗水,看清他瘦脸上每个坑里都泛出兴奋的红光:“你,你胡说!”
杨麻子嘿嘿一笑,说:“你不要怕嘛,革命青年的老天爷不是封建迷信,革命青年喊老天爷就是喊共产党毛主席。”
“对,对,共产党毛主席就是我们的老天爷!”
得到解脱的他差点就蹦了起来,但是,就在要蹦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脚脖子上的捕兽夹,人马上又委顿下来了。
“但是,旧的老天爷没人见过,新的老天爷我想你也看不见,眼下,还是把脚上的东西弄下来才是啊!”
索波又仰起头来看天。
索波的老母亲也来了:“大家就想肚子里多一点东西,你的肚子就跟大家不一样吗?”
杨麻子说:“一样的,一样的,就是脑子不一样罢了。可他的脚跟寻常人却不一样,看着,已经被铁牙齿咬出,血来了。”
索波一动,钢齿真的咔嚓一声咬进去一扣,血慢慢从钢齿间渗出来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快,去给老子叫那个家伙!”
“村子里能叫得动他的,就只有美嗓子色嫫了。”
索波的老母亲亲自出马,央求到色嫫头上,才在天黑前解开了索波脚上的捕兽夹。
从此,达戈在机村就是一个受欢迎受尊敬的人了。甚至有人动议,要让他顶替坐牢的格桑旺堆的大队长位置。但他只是对前来说项的人说:“再说,我的羊癫风又要犯了。”
惹得大家为他又叹息一回。
消失许久的老魏骑着他的摩托车,出现了。他带来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索波同志出任机村第二任大队长。宣布了这个任命以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索波并没有打主意把大家私种在火烧地上的庄稼归公。
他知道,但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出一个名目。如果想要消灭一种东西,那就要给这东西安上一个不好的名字。他想到了一个词:“无政府”,但心里又拿不太准。想来想去,就去找看书很多的达瑟。
达瑟正高坐在树上看书。
索波招手让他下来。
达瑟就下来了。
索波说:“妈的,看你从树上下来的笨样子,就不是个机灵的人。”
达瑟说:“我没假装自己是个机灵鬼。”
“不过,你的书里肯定有些新鲜的说法。”
“对我们这样的笨脑子来说,这些书里全是新鲜的说法。”
“那……书上说没说,私种庄稼叫个什么名堂?”达瑟郑重其事地说:“我的书上不说这样的事情。”索波骂了一句。
达瑟已经转身往树上爬了。爬到半途,他回身对树下的人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原来想毁掉那些庄稼,是为了当大队长。现在你是大队长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毁掉这些庄稼?”
索波猛拍一下脑袋,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当然,既然当了大队长,他总还是要做一些事情。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拖拉机到公社去了一趟,拉回来许多电线与喇叭。从此,机村广场边竖起了一根髙高的旗杆,上面飘扬着红旗,红旗下面,是三只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的高音喇叭。每户人家,也装了一只四方的木头盒子,盒子上开着一个圆孔,圆孔上蒙着黑色的纱布。这也是一种喇叭,只是嗓门没有那么大,但里面说着与高音喇叭同样的话。
秋天,生产队还没有开动员秋收的会,社员们私下已经开过一次了。会议一致决定,要等人民土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后,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种的东西。
新上任的大队长不知道这些,他兴冲冲跑到广播站,通知大家开会动员秋收。他刚关掉机器从广播站出来,人们已经把广场站得满满当当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刚开了齿的镰刀,腰里扎着一圈背粮食的绳子,人们脸上开心的笑颜使得那一天的阳光分外灿烂。
这种情形使总是阴沉着脸的新任大队长也受到感染,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了。
有人喊一声:“他笑了!”
随着这一声喊,所有的笑脸都朝他转了过来,那么多闪烁着笑意的脸真能把一个人的里里外外都照得亮堂堂暖烘烘的。
索波的脸笑得更开了:“乡亲们,今年,是我们机村的丰收年!”
“不用讲话了!你也比我们多讲不出什么道道来,就发一声话,下地开镰吧!”
索波举起手中的镰刀,想喊句什么,但他刚张开口,人们呼呼啦啦涌过他的身边,奔向成熟的麦地!
广场上就剩下几个人了。
达戈说:“怎么,你以为自己是工作组的脱产干部?”杨麻子腰里挂着大串哗啦啦乱响的钥匙,笑着说:“你还不下地,领导落在群众后面了。”
“那你怎么不下地?”
杨麻子晃晃手中的扫帚:“仓库里那么多耗子屎,我要好好打扫一番!”
“我们机村人怎么一下子这么积极了?”
“哪有农民见了庄稼丰收不高兴的道理?”
达戈倒是直截了当:“收了集体的,才好忙自家的嘛。”
“我说嘛,这些人的觉悟一下子提得这么高了?”
“难道大队长还要把这点积极性打下去?”
索波那张青脸上挤出了一点点笑容:“眼下我脚上可没有什么捕兽夹,我也不害怕你。要是需要,我倒可以让你害怕我,我是大队长!”
他这几句话,倒把达戈给呛住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跟着下地去了。
达瑟笑了,说:“有意思,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呢?”
达瑟说:“其实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书呆子!”我跑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像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嘲骂他,“你这个呆子!”
他一点也不恼火,村里没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恼火,他有些茫然地看看我,说:“有意思,这个从来不骂人的孩子也开始骂人了。”
那个收获季节的机村阳光灿烂明亮,充满了欢声笑语。
成熟的麦子与青稞低垂着硕大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铺展在明亮的阳光下,波浪一样起伏。收割的人弯下腰去,一丛丛的麦子便齐刷刷被镰刀割倒。他们直起腰,大把的麦子在手中旋舞,转眼之间,就扎成了整齐的麦把。小学校老师跑到城里搞运动,放了假的学生们都下到地里,一群群候在大人们身后,把捆好的麦子收拾起来,摆成一个个整齐的麦垛。在人群背后,鸟群在风中起起落落,尖尖的长嘴叼起散落的麦穗。当衔山的夕阳刚把西边天空的云彩燃烧得一片彤红,月亮已经升上东边的天空了。等大家收工回家吃完晚饭,月光已经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光。人们又下到地里,忙着把白天割下的麦子运回晒场。
从地里到晒场,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他们背上一垛垛的麦捆在移动。运回晒场的麦子还要晾上一段时间才能打场。高高的木头晾架,麦捆子一层层垛上去,都快垛到月亮上去了。
不要任何人动员,过去要一个多月才能干完的活,这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就收完了。即便是这样,谁也不敢第一个先下到私种的过火地里去收获。全村人都集中在晒场上,所有人都带着一个木槌。要打场了,经过一个春夏日晒雨淋的晒场,绵实的黄土早都疏松了。要用木槌细细捶打得严实就可以打场了。往年,这只是几个老人的活。但现在,全村人都聚集在这里了。而就在此时,播在那些过火地里的油菜籽成熟了,一个个饱满的籽夹正在啪啪爆裂,满含油汁的细小菜籽四处飞溅,埋在地里的土豆,正把一只只野猪喂得膘肥体壮。大家都忍住心里的焦急,全部聚在这里,就等着索波发一句话,或者,有哪个胆壮的家伙率先开镰。
但索波这个家伙一连两天,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第三天一大早,全村能下地的人又都聚到晒场上来了。眼看着太阳慢慢升上来,把麦垛上的霜花全部晒化,把一张张脸慢慢晒出汗来,索波他才抬眼看了看大家,马上就有人喊:“注意,大队长要讲话了!”
索波却把扫视大家的眼睛垂向了地下,说:“我要走了,公社这么长时间没有开会,我想该开开会了。我去看看他们开会不开。”
我那上卫校的表姐是个傻帽,她说:“大队长,这还用你亲自去吗,大队部有电话,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她的话还没完,达瑟狠狠踩了她一脚,这姑娘抱着脚跳了起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索波也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招呼了拖拉机手,跟他一起走了。
表姐冲到达瑟面前:“你是真踩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不知冷热的呆子啊!”
拖拉机声音还没有消失,人群就已经四散开去了。片刻之间,集体就消失了,分成一家一户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奔向私种地里急着收获庄稼。拖拉机没有开到公社,大概是开到一半光景的时候吧,索波叫拖拉机手停下车来,他抬头看看太阳:“时间还早,我想慢慢走一段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拖拉机手心里虽然焦急,却也不好意思把大队长就这样丢到半道上:“我还是把你送到公社吧。”
索波说:“放心吧,没有人等着我去。”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索波一脸的落寞:“你这是真话吗?全村能找出一个盼我回去的人吗?”
拖拉机手调转车头,索波举起手,说:“等等,我想你是有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