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拉琼巴听着爷爷歌唱,不再那么愁盾不展了。他母亲让他拿一只空空的口袋去邻村的亲戚家借粮,他面子薄,不去,把空空的口袋垫在屁股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爷爷歌唱。那么漂亮的歌,让他干瘪的嗓子唱得那么优伤而绝望。
这种忧伤与绝望,击中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房。
他问:“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瞧瞧你说的,年轻人,你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在山口那边的云雾里边?”
“那是我们祖先王国的中央,那是我们悲伤记忆的源头。”协拉顿珠为了自己说出这么韵律谐和的句子得意地笑了。
协拉琼巴拍拍屁股离开了他。他是机村上学最多的人,但在这个时代,恰好是上学很多的人学会了蔑视文雅的东西。更何况,这样协于音律的话语出自于一个衣衫褴褛的农人之口,正好对文雅本身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讥讽。协拉琼巴离开他爷爷的时候,就做出满口的牙齿都被酸倒的难受的表情。
刚走出院门,他就碰到了胳木匠。胳木匠看着他难受的表情,拍掌道:“让我猜猜,发生什么事情了?”
“猜个屁,还不是我爷爷唱歌。”
“又唱峡谷里的故事?”
“那他还会什么?”
骆木匠拍着协拉琼巴的肩膀在村子里闲逛,逛了一阵,突然说:“我们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协拉琼巴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骆木匠说:“怎么,你害怕吗?”
一件后来在机村变得很大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在两个年轻人突发的奇想中开始了。协拉琼巴说:“就我们两个?”
骆木匠举起手,说:“等等,让我想想。”他摸着下巴,往左边走出几步,又往右边走出几步,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英雄人、物寻思什么事情时,早已成竹在胸,还要表演一下自己在思考的那种样子。说实话,协拉琼巴并不喜欢谁摆出这个样子。骆木匠放下了摸着下巴的手,说:“走,找索波去商量商量。”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人说话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了,跟大队长讲事情也是商量商量。
但他还是跟着去了。他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大多数时候,积极分子都是他们这样的角色。协拉琼巴还知道,别人看自己,也是自己看骆木匠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进步,但有些不明白的是,进步青年为什么会给人怪怪的感觉。
进步的人,不是坏人,但也好像从不被人归到好人堆里去。
他把这个感觉对骆木匠说了。驼木匠站住,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没有这样的感觉。”说完,又扭头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回过身来。这回,他细细地看着协拉琼巴,盯着他的眼里浮出了怪怪的神色。然后,他笑了,他的笑意里有种掌握了别人内心秘密的欣然与得意。
就这一眼,这片刻之间,骆木匠从一个协拉琼巴看不起的人,变成一个使他害怕的人了。
路上,他们遇到了赤脚医生卓央,胳木匠一把就把她抓住了,说:“走,我们去见大队长!”
卓央也是进步青年,但她并不喜欢这两个家伙,进步青年们彼此依靠,但并不互相喜欢。所以,她还是相跟着走了。
两个小时后,黄昏时分,三个人从索波家出来,各自走开时,协拉琼巴因为心里有了那个秘密而大胆的计划而激动不已。回到家里,母亲因为他不肯出门借粮一直在不停地埋怨。他笑了,说:“没有吃的,我怎么上路呢?”
母亲叹息:“要是家里还有吃的,我还要你出去借粮?”
“要是你儿子饿死在路上了呢?”
母亲说:“那你就该早早上床,明天早早起床上路吧。”
他睡在床上,侧耳听到母亲从什么地方取出了面粉,在案板上和面,在平底锅里烙饼。当麦面饼子散发出香味的时候,他就在这麦饼的香味里进人了梦乡。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流着喜悦的泪水不断地对父亲、对爷爷说:“我说我们家儿子会懂事的。看,他现在肯出门借粮,他懂事了。他不再想着要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协拉顿珠叹着长气,说:“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协拉琼巴心里觉得特别酸楚,他抓起空粮袋赶快逃离了家门。按母亲的逻辑,懂事,就是一辈子守在这穷乡僻壤,不懂事的人才去到海阔天空的外面的地方。他甚至有些迷信地想,自己没有能跟其他两个同学一样离开机村,也许就是因为母亲要把儿子留在身边的愿望过于强烈了。
他走到村外,知道背后有人看着,便径直往东边去了。但一走出家人的视线,就绕了一个圈,走到村子西头通向山里的路上去了。急急地赶到约定的地方,骆木匠和卓央早就到了。他没有料到的是,索波也背上行李站在哪里。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胳木匠,本来,昨天说的是三个人组成一个青年突击小组,去那个传说中的峡谷打探一番,目的是寻找适合开垦的土地。但现在,索波却也置身到这件事情中来了。这个人一参加进来,如果此行真有收获,账可都要算在他头上了。
骆木匠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满的神情也溢于言表。
索波故作爽快地哈哈一笑。
骆木匠这才开口说话:“大队长你不该去,你一去,事情还没有开始人人都知道了。”
索波认为,他们往觉尔郎峡谷去,是为了寻找新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而且,因为有了大队领导参加,这件事就更是光明正大了。
骆木匠还是不同意,说这应该是一次秘密的行动:“等我们回来,带回来好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是什么效果?”骆木匠说。
骆木匠还说:“万一要是我们两手空空地回来呢?”
这一下他的说服力就很强了。因为准备工作是悄悄进行的。
连带去那里的东西,都预先藏在村外的,他们出村的时候,除了卓央身上赤脚医生的红十字药箱外,早都藏在村外了。他们从岩洞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对付密林中藤蔓和猛兽的锋利长刀,降下陡峭山崖的绳索,好几盒分包在塑料布里的火柴,还有干粮与白酒,每人一块披毡,白天可以防雨,晚上裹在身上,睡觉用的被子与褥子就全都是它了。把长刀横插在腰带上,背上东西,他们出发了。远远地,就看见那山口上升起薄薄的雾气。长年累月,山口上每天都有云雾升起。机村人从那片云雾的浓淡厚薄就能判断天气的好坏。这天,那里升起的云雾非常稀薄,轻盈地一直向上,很快就化人了蔚蓝的天空。
这就是说,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大晴天。
走到中午时分,他们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山口,那片稀薄的云气依然悬浮在蓝天的背景下。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望见了那个山口。山口的外面,平缓的山梁,山梁上宽阔的草甸,草甸间一汪汪的水洼被夕阳照出一片耀眼的明亮。而在山口的那一边,明亮的光线像是瀑布一样跌落下去了。阳光只是照亮了上面的空气,还有稀薄的山岚中盘旋着的飞鸟。
在那光瀑跌落的虚空下面——是一片黑暗的深渊。
四个人站在那里,夕阳从右前方照过来,把他们站在山梁上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前方的山口,潮湿的云气正嗖嗖地漫卷而上。
在他们驻足瞭望的时候,夜晚降临了,他们生起了好大一堆篝火。在这样的旷野中,这么大堆的火,其实并没有照亮什么。既不能驱散这片荒野的黑暗,也不能把火堆旁的几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照亮,使彼此能够看见。他们拼命靠近火堆,火光投射到脸上,手上和胸膛上的那点灼人的明亮与温暖,反而使他们更清楚地感受到火光照耀不了的逼人寒气与内心深处的黑暗。
他们是这个时代造就的追求光明的年轻人。但他们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内心会产生这么多的寒冷的黑暗,就像他们看不清楚山口下面那个黑暗的深渊中潜藏着什么一样。
卓央喃喃地说:“冷。”
骆木匠说:“干脆说你害怕就是了。”
索波就说:“咦,我才想起,你不是机村人啊,怎么连户口都没有就在机村待了这么多年了,还像领导一样对人说话。”
骆木匠在那年大火过后来到机村。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离开机村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大家知道,这是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因为他每次来到机村,公社领导都给村里打招呼,要好好待他。每年,他都到村里来做一段时间的木工。最近两三年,他根本就没有再离开了。大家都弄不清楚,他怎么就在小学校里像老师一样,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机村人觉得他是个外人,但他自己一点也不见外,对机村的很多事务,比机村人更加地当仁不让。
现在,他马上就把索波的话顶了回去:“我是中国人,只要是在中国,我想待在什么地方就待在什么地方,除非你敢说机村不是中国,那我现在马上就离开。再说领导也不是天生的,你当得大队长,别人未必就当不得大队长。”
人们也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过去那个殷勤小心的家伙,什么时候习惯了用这么大的口气说话。
在说话方面,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他只会汉话,不会藏话,要跟他对话,就必用汉语。这样,机村人的口齿是先就输了一着。再说了,这个时代人说话口气一大,就有放眼世界的意思,那气势就很壮大了。大部分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输家总是气咻咻地忍受了。也有忍受不了的,就要动手打架。可只要一动手,这小个子的家伙,自己就先躺倒在地上,把衣服滚上许多尘土:“救命,救命!打死人了!”
这样的行为,让大家对他既感鄙薄又有些害怕。
有人因为害怕而对自己感到愤怒,最终却发现,愤怒并不会克服这种害怕。
索波也怀有这样矛盾的心情。此时此刻,他又对自己感到愤怒了。其实,这个人才是最不应该参加到这支队伍里来的,就是自己当时不假思索,就把这个人当成了这支队伍里一个当然的成员。要知道,这支队伍承担着的使命是多么的光荣啊!如果真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在那个云遮雾罩的神秘谷地中,真的存在过一个王国,那么,那个谷地里肯定就有足够多的可以开垦的土地。机村那些被洪水被泥石流毁掉的土地,就可以在那里得到恢复。传说中说,那个小王国向四方征讨的军队都葬身于他乡,没有回来,然后,那个炎热的谷地中老鼠们传播了一种可怕的疾病,绝大部分人都让可怕的瘟疫给消灭了,只有少数幸存者逃出谷地,迁移到了机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庄。几百年后,轮到机村人为了生计又要向那个地方转移了。
这样一次伟大的回归,怎么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参加进来?想到这里,索波真的愤怒了:“你说什么?你说这么大的中国,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你是不受户口管制吗?一个人长时间在户口不在的地方生活,就是犯法,你不知道吗?”
骆木匠涎着脸笑了,说:“好,好,看来我跟卓央姑娘说话你生气了,我不该跟你喜欢的姑娘说话。”
要在以往,索波也就借坡下驴了。但这次他不。他意识到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心里因为一种使命感而增加了十分的底气:“我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回去我要看看你的户口,如果没有,就请你永远离开机村。第二,明天早上,你就给我滚蛋。”
说完,他裹上牛毛披毡,在草地上躺下了。
卓央也裹紧披毡找了一个地方躺下。
骆木匠把讨好的笑脸转向协拉琼巴。但他抬起了头,仰脸去看天上的星光。灰蓝色的冷冽天空中,奶白色的银河带着那么多星星悄然而缓慢地旋转。清冽的光,从天空深处倾泻下来,把起伏绵延的旷野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妈的,你不想理我是吧?”
协拉琼巴一家特有的灰色的眼睛,本来就含着一种悲戚的味道,在这暗夜里,这种味道加深了。他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盯着骆木匠看了好一阵子,说:“我真的不喜欢你。”
“你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落在我的手上?”协拉琼巴扭头去看不断有雾气涌起的那个深渊,回过头来时,眼里的神色更加迷惘,悄然自语一般说:“那又怎样?”
骆木匠提高了声音:“大声一点,不要像个胆小鬼一样跟自己嘀嘀咕咕。”
“那又怎样?”协拉琼巴又说了一遍,但他还是没有能把声音提高。不知因为什么,当他一来到爷爷反复呻吟唱的这道深邃的峡谷跟前,一种莫名而起的悲哀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了。这个年轻人的内心还从未有产生过类似的情感。现在,悲哀使他不想说话,即使张口说话,也无法提高声音。这个家伙,却一直得意洋洋。他把脸逼过来了,他张开的口里,正在吐出挑衅的语言。于是,协拉琼巴的拳头猛然一下,击打在那张还在逼近的脸上。
骆木匠像女人一样尖叫一声,仰面倒下了。倒下之后,他不再出声了,在火堆旁蜷起了身子。协拉琼巴把披毡扔在他的身上,自己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睡了。
火堆暗下去,高旷的星空下,起伏绵延的山峦间,响起了野狼的嗥叫声。
早上醒来,索波好像已经把昨晚所下的驱逐令忘记了。
骆木匠好像也把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忘记了。虽然他的鼻梁旁有协拉琼巴拳头留下的一块青肿。吃过早饭,他收拾起过夜的东西来,真是比一个女人还要利索。而且,他迎向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自然松弛,反而是索波跟协拉琼巴,脸上的表情显得僵硬而紧张。
太阳升起来,高处的旷野一片明亮,可在山口前面,猛然下沉的峡谷,浮满了蓝色的山岚。
索波深吸了一口气,率先往前走了。协拉琼巴也跟了上去。卓央挡在骆木匠的面前,一动不动。骆木匠在她背后站立一阵,绕过她往前走。她紧走几步,又拦在了他的面前。
但骆木匠又从旁边绕到前面去了。
卓央就跌脚喊道:“索波队长!”
索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步子。
骆木匠笑着对卓央说:“你生气有什么用,大队长心里是同意我去的。”
卓央也就不再拦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