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出现的时候,机村没有电话已经很久了。

还没有人民公社的时候,机村就有了一部电话。黑黑的机身,同样颜色的话筒放在机身上方的一把叉子上,电话铃叮叮一响,拿起话筒来,就可以开口说话,再把话筒放回到叉子上,任那边喊破喉咙,这边就什么也都听不到了。必须说清楚的是,听到不想听的话,就放下话筒,是机村少数几个有资格接电话的人,偶尔会有却从未实现的想象。上面牵了几十公里长的线,安了这么一部电话,就是方便传达各种指示,人家讲话的时候你还敢放下?

那部曾经的电话安置在生产队仓库里。

仓库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隔出许多间小仓房,里面装着或者没有装小麦与豆子。在那些小间仓房之间,就算是生产队的办公室了。开个小一点的会什么的,就在这个地方了。窗户下面,那部电话像只哑巴猫一样趴在桌上。遇到特殊的情况,还要有人不分昼夜守在电话机旁。守?不对。又不是一个猎人下了套子等猎物伸着脖子钻将进来。守电话有一个专门的词,一个外边传进来的词,“值班”。

北京城里要发布最新最高指示了,要发表什么呢?不知道,那就派人值班,等电话铮铮然响起。要预防地震了,也要派人守着电话。还有两三次,说是从天上空投下来美蒋特务,民兵们四处站上岗哨,更是要派人值班。当然,没有一次抓到过特务。只有一次从树林里找到了一个被松树枝杈戳破的大气球。气球下听说挂了不少传单。传单上写了什么?嘘——这样的事情可不敢随便打听呀!那样的时候,电话一晚上铮铮然响个十遍八遍。仓库门口站着表情十分严肃的持枪民兵,那铃声会让人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还有一次大家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要说电话机有拿枪的人守着,从城里、从镇上逶迤而来的每一根电线杆子下,都站了一个人,持枪的民兵不够用,妇人小孩都拿着木棍与长刀,整夜地站立在电线杆下。电线横过夜空,凛凛然泛着冷光。有风吹动的时候,那电线还会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嗡嗡作响。那声音流淌,就是在说着什么吧。但说的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第二天,也是电话铮铮响过,话筒里只传来简单的两个字:“撤岗!”

如果只为这两个字,为什么兴师动众守这么一个晚上?村干部一个严厉的眼神,把别人的好奇心压下去,同时也把自己心头的疑问压下去了。

之后不久,电话慢慢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公社变成了乡,有些东西某一天就突然没有了。就说广播吧,某个早上,村民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对头呢?真还一时想不过来,就是感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头,跟以往大不一样。第三天早上了,才有某人的脑瓜子突然醒过神来,大叫一声:“喇叭!”

于是,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是高挂在村中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没有响起。十多年了,每天开始的标志都是喇叭里响起那支乐曲。这乐曲是那么熟悉,喇叭里不播放了,还在人们脑瓜里自动播放,哇啦作响。有人想起这事应该给上面的广播站报告,就跑到仓库去打那台电话。但是,拿起电话来,听筒里没有了嗡嗡的电流声,无论如何转动摇把,话筒还是没有一点声响。这时才发现,不止是喇叭,不知什么时候,电话也断掉了。断掉就断掉吧,机村人总不能因为没有了喇叭与电话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吧。地分给你了,你就好好种地过活吧。不想种地,现在弄点什么去卖,也是可以的,那你就弄点东西到镇上去换钱吧。还要什么广播跟电话?

日子真的还就过下去了。而且,还过得一天比一天实在,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也有少数机村人一下子觉得出了大事了,没有电话与广播人们怎么知道外面的消息呢?过了一段时间,机村人也就习惯了,该知道的事情总是会传到耳朵里来的。

再说了,一个山里农民真的要靠那么多外部的消息生活吗?

有个老年人看到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说:“现在的人就是知道别人的事太多,干自己的事情太少了。”

这话当然受到了见多识广者的批评。

他的反应很简单,他说:“屁。”

有人说,这一来,就不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了。他说:“屁。人家又不请你去开会。”

他儿子也来反驳他:“你也不知道美国人怎么用机器养牛的。”

这个人叫夏佳绛措,他还是说:“屁,美国人又不雇你去用机器养牛。”这个人不但不喜欢有电话与喇叭的日子,还不喜欢送孩子上学。问他理由,还是那个简单的字:“屁。”然后说出理由,“我不要娃娃变成眼睛朝天看不清脚下的家伙。”

他这话出来,人们一时间还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他。过去,机村的年轻人好好干活,表现积极,就有可能被上面看上,招工招干,过上不一样的日子,变成每七天就有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没事可干,就把本色的衣裳洗得发白的爱卫生的上等人。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从蛇变成龙只有一条路,上学。问题跟着就来了,上学并不保证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少部分人成龙上天,大部分人考不上中专,更考不上大学,依然回到村里来了。依理想家们的描画,这些人回到村庄就是新农民了:有文化、有知识,会像那些宣传画里画的一样,背着喷雾器往果树上喷洒农药,培育良种,开着机器收割庄稼。但画里的情景并未在机村出现。他们成了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人:不会干也不想干农活,幻想在路上捡到大块的金子,喜欢镇上的酒馆却不喜欢镇上的人,镇上的人不喜欢他们,也害怕他们。他们眼神里总是交织着迷茫和仇恨的光芒。他们把被警察抓住挨过暴打,在拘留所里蹲过几个晚上视为一种光荣的纪录。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喜欢自己的村庄,却又必须生活在这个村庄。

村里人嘲笑这些家伙,抱负很大本事很小。什么抱负呢?也就是有一天突然发财,除了这个,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样的抱负呢?这些家伙弄到一点钱,就在镇上把自己灌醉,让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接近自己的目标。某天,这些家伙从镇上喝了酒歪歪倒倒地回来时,大家发现,夏佳绛措的儿子没有回来,都摇摇头,说:“又去吃不要钱的饭了。”

这是说,又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把自己折腾到监狱里去了。

年轻人反驳说:“老师怎么会进监狱呢?他只是走了。”

夏佳绛措说:“走了?能走到什么地方去?有本事他就考上大学了。”

年轻人说:“没见过这么不心痛儿子的爹。”

“我也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儿子老师吗?”

“因为他知道有人用机器喂牛,用飞机撒种子?”

夏佳绛措稍稍放下心来,至少他知道,儿子是到远方去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远方在什么地方,要一年还是两年才能走到。结果儿子到了五年头上还没有回来。

夏佳绛措嘴巴是很硬的,他说:“好,到底是我的儿子,做不成大事就不肯回来!”他说硬话的时候,她的女人却在哭泣。背着人,夏佳绛措的口气软下来了:“哭吧,哭吧,我都想哭,这死要面子的杂种是饿死在外面了!”

就在村里那些浪荡子都收了心,认了命,过起了与没上过学的农民一样的日子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个人已经永远消失的时候,这家伙却从外面回来了。

这家伙真是发达了。

他居然包一辆出租车开了几百公里,一直把车开到了村里。开到了村中广场还不算,还要一直开到家门跟前。他只带了一个包回来。包里装的什么?他打开包时,已经进了家门,外人没法看见。据说是一包钱。一整包钱!夏佳绛措在村子里四处现身,对此说法却不置可否。他说:“他妈妈高兴得很,以为死了的儿子回来了嘛。”

夏佳绛措与村里人闲话时,有人跑来告诉他:“你儿子包了仁钦家的拖拉机,叫人到镇上买酒,买菜,说要招待全村的人!”

“他要高兴就让他去吧!”

“他自己不去,让仁钦家的老三去办这些事情,这小子,他怎么放心让他去办这样的正事!”

夏佳绛措哈哈一笑:“在这些娃娃面前,他真称得上是老师了!”

在机村,老一批的浪荡子们心灰意冷过起了平常日子时,新一批的浪荡子又顶上来了,他们是前辈们的侄子或兄弟。仁钦家与夏佳家是老表,仁钦家老三是新一批浪荡子的首领。这里说着话,村里一帮浪荡子全部跳上拖拉机大呼小叫地去了。

“这些家伙能办成什么正事?有了钱还不先在镇上把自己灌醉了。”

不到半天时间,这些家伙就把办酒席的货品全部办回来了。他们从拖拉机上搬下来整箱整箱的酒,但他们嘴里没有一点酒气,说话时舌头没有打结,走路时脚步也没有踉跄。

“神了,夏佳绛措,你儿子神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夏佳家、夏佳的老表家、夏佳的堂弟家、夏佳的亲家家的锅灶都热气腾腾地忙乎开了。夏佳绛措那从天而降的儿子指挥着年轻人在广场上摆开了一圈的桌子。中午,全村人都已入座,姑娘们绯红了脸穿梭着上酒上菜。

大家都望着夏佳绛措父子,意思是要他们说点什么。夏佳绛措看看儿子:“不给乡亲们说两句?”

那家伙挥挥手,说:“你说。”

夏佳绛措就讲开了,看那开头的架势,就是要讲好长一篇的样子,于是,他儿子就说一句:“不要让菜凉了。”

老家伙哈哈一笑:“好吧,看,再不听话的儿子都会懂事,我啊不是老说少为娃娃们操心嘛,好了,请吧!”

大家就埋头吃开了。

夏佳绛措吃得很少,只是一口一口抿着杯中酒,他一直在观看这壮观的场面。他儿子甚至根本就没动过筷子,也没动酒杯,也和他一样在观看。

筷子终于慢下来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碗筷的叮当声、咀嚼声、交谈声立即就停了下来。那声音还在继续。大家都抬起头来用眼睛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夏佳绛措满意地看到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了儿子身上。他儿子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咦?”然后,慢慢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他从那东西上面扯出了一根收音机天线一样闪闪发光的铁条,然后,打开那东西的盖子贴在耳边,嘴里说:“喂?”

“喂喂!”

“喂——”

马上就有人意会到了:“电话?”

还是村里那帮坏小子们见多识广,得意洋洋地喊道:“手机!”

“手提电话!”

“电话?可是没有线……”

“屁话,有线还叫手提电话?!”

“手机!”

大家争论着的时候,那家伙嘴里嘀嘀咕咕离开酒席走到一边去了。大家都扭过身去看他。他对着电话说话时,好像那边讲话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脸上表情丰富,手上动作繁多。那架势,让年岁大的人想起以前工作组领导在台子上讲话时的派头。他这一讲,就讲了十多分钟时间。因为他一边讲话,还一边踱着步,从广场的这头踱到了那头,又从那头踱回到酒席跟前,然后,他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啪哒一声关上了电话。

他把电话装回衣袋,坐回父亲身边,说了句什么。

夏佳绛措说:“他就是接个电话,大家不要管他,请吧!”

但他一下子拿出这么个新鲜的玩艺儿来,叫大家怎么能“不要管他”。大家的兴趣不可能不集中在电话上面。夏佳绛措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大家把话说出来,于是,他问儿子:“是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吧?”

这家伙说出了一个地名。大家都沉默半晌,然后恍然大悟,那个地名是传说中才出现过的一个地方。那是印度的一个胜地。

“真有那个地方?”

“有那个地方。”

“你去过?”

“我去过很多地方。”

大家还想问下去,这时,那只手机又在他主人贴胸的口袋里像只鸟一样叫了起来,他还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站起身来掏出手机,拔出天线,啪哒一声打开翻盖,说:“喂!”

然后,就踱到一边去了。不过,这回他没有踱得很远,就又踱了回来。他手里握着关上了盖子的手机,说:“大家继续,没什么大事,一个朋友折进去了?”

夏佳绛措当然是大家的代言人:“什么叫折进去了?”

“倒霉了,下台了,关到拘留所了。”

“谁?”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一个局长。”

“局长?!”

从众人的眼神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不但把他当成一个有钱人,不但把他当成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把他当成一个门路很广也很野的人了。他的表情很轻松:“当官的收了不该收的钱,运气不好,折进去了。”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对父亲说,“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再敢说你的风凉话了。”

对着想知道后一句话的人们,夏佳绛措只是眉开眼笑。

这时,送他来的那台出租车开来了,这家伙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好些喝得身子发沉的人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他就坐上车绝尘而去了。

然后,酒席慢慢就散了。到了第二天早上,看见空空荡荡的广场,看见蓝瓦瓦的不挂着一丝云彩的天,昨天的情景像是梦里才出现过了。当夏佳绛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他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样子,眼里的神采都有了些说不清楚的变化,人们知道,他儿子真的可能是提了一口袋的钱回家来了。这年头,突然一下就富起来的事情,在机村也不是一家两家了。

村子里新一茬的浪荡子们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了。谁也不敢说,某一天,其中的某一个,不会突然一下就发达了。

这不,还不到一年呢,仁钦家的老三也带回来了一部手机。他还没有打开手机,就突然明白,机村这么深的山沟里收不到手机信号。那么,夏佳舅舅的儿子,他的表哥在广场上接听电话,就是假装的了。他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他知道,不用人家打电话,也可以让手机发出响铃声。他不是表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显摆。他能明白的道理,至少跟他一伙的兄弟们也能明白。他们也只是不说破罢了。至少,那个拿手机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假打的家伙,真给他们这些浪荡子长了面子。他们再四处浪荡的时候,耳朵边上没有了那么多抱怨,他们家人眼里甚至会流露出期盼的目光。

而那个夏佳绛措,在路上碰见,虽然什么也不说,却会重重地拍拍他们的肩膀,脸上露出一种很知心的微笑。

三年又很快过去了。新的浪荡子们并没有谁摊上好运气,于是,好些人就显出浪子回头的样子了。

夏佳绛措的儿子突然一下又在村里出现了。他是晚上回的家。第二天,临走的时候才出现在全村人面前。他没有再大摆宴席,也没有拿出手机在众人面前接听电话。他只是把仁钦家的老三叫到自己和父亲跟前,吩咐几句什么,又重重拍拍表弟的肩头就离开了。村里人说,前次回来,他那派头有点装出来的感觉,这回,这个人是真有了不起的派头了。

夏佳绛措有些伤感,不再有兴趣向好奇的人们转叙儿子临别说了些什么。村里人也说,他妈的,这个人也真有点有个不得了的儿子的派头了。

于是,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了他表弟身上。表弟说:“表哥留给舅舅一部手机,说有要紧事就给他打电话。叫我帮着舅舅打!”说着,他掏出了那部手机,他打开手机的翻盖,按动了几个键子,手机里就传出了悦耳的铃声。

“接电话!”

“这是手机自己唱歌,不是听到了电话!”

三天不到,夏佳绛措就想打电话了。但他侄儿不干:“表哥说了,有要紧的事才打,你没有要紧的事情。”

“家里人不放心,想听听他的声音。”

侄儿拿出了浪荡子们对情感一类东西不屑一顾的派头,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只发出一个声音:“屁。”

“什么?你说什么?!”夏佳绛措睁大了眼睛。

侄儿却无所谓地微笑:“你爱说的那个字,舅舅。”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夏佳绛措对着他的背影大摇其头,接着脸上又漾出了笑意,“这小子,跟他表哥一样!”

身后有人搭话:“怎么样,这些年轻人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屁。”他也只简单回了一个字。

后来,他想,什么时候才有要紧事给儿子打电话呢?一个种地的农民有什么要紧事呢?庄稼受灾了,奶牛没有配上种。有了钱,这些本来要命的事都不是事了。那还有什么是要紧事?那就只有他爹跟娘要死了。但现在隔那日子还远得很呢。而且,真是死到临头了,又怎么打得动电话呢。侄儿告诉他,手机在村子里打不通,要爬到村子背后的山梁上,一直爬到看得见镇子的山梁上,在那里,不会拐弯的信号就会从镇上传过来了。

“可是,你表哥上次不是在村里打的吗?”

侄儿道:“那是为了给你长脸!”

倒是侄儿自己跑到山梁上,给表哥打过一次手机。手机通了,话筒里沉默良久,终于传来的声音却疲惫不堪:“喂。”完全不像那个衣锦还乡的家伙的声音。

“表哥,是我!”

又是沉默良久:“我说过,没有要紧事不要打电话。”

“舅舅说,除非他要死了,不然就永远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他比你聪明。”

“表哥,下次回来带我出去吧!”

话筒里的声音更其疲惫:“不要再浪荡了,好好过安生日子吧。我回来光鲜过了,不回来了。除非是老爹老娘要死了。”

“表哥!”

“不要再说了,你手里的机子里预存的话费不多,再打,下次真有事时就打不成了。”

“我知道你上次回来是假打!”

“我已经假打过了,你再假打就不灵了。”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再打,话筒里传来的是机器说话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再打还是机器那一字一板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山风吹来,出过汗的背上有些发冷,有泪水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