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在镇上消失已经十多天了。
他是这个镇子最老资格的居民,有检查站那一天,就有了他的茶馆。之后才是旅店饭馆加油站。他一走十多天没有一点消息,于是,谣言四起。大家没事可干,就议论他的事情。他留在店里的话是去一趟城里。大家首先就猜他去的县城、州府还是省城——至少没有人猜他是去了首都北京。大家的种种猜测还跟他神秘的经历有关。据说这个人读了很多书,因此把自己读成了右派,劳改了二十多年。有人说,他出生在大城市很有钱很有钱的人家。有人说,他在城里有漂亮老婆。坐牢前有一个,坐牢后,又有一个。也有人说,他就是孤身一人。劳改那么多年,几番死去活来,男人的武功全废。就这么有一天是一天地活着,挣钱,挣很多钱,都不知花在什么地方。木头老板们在他茶馆里赌钱,再大的赌注,他都抱着碧绿的茶叶浮浮沉沉的大杯子,一脸落寞地坐在窗前。喝酒,也是很少一点。有时,镇上各色人等唱卡拉OK,旅馆里的女服务员涂了口红,换了衣服过来陪酒调笑,他也安然坐在哪里,面色平静,偶尔唱上曲,还是用外国语演唱。唱《红河谷》用英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俄语。但从不喜形于色,从不让那些嘴唇腥红的小姐坐在自己的腿上,更不去抚摸她们饱满的屁股与乳房。
李老板不在,激起的只是别人的丰富想像。对拉加泽里而言,李老板是他的财神。他不能像神灵一样刚刚显现真容就从眼前幻化掉了。
拉加泽里坐在店里,却心神不宁。每有车在镇上停下,他都以为是李老板回来了。可从车上下来的都不是他盼望的熟悉身影。晚上他都睡在床上了,竖起的耳朵又听到了有汽车停下。他披衣起来,站在门口,那辆停下的汽车重新发动,从他面前轰轰驶过。强烈的光柱照亮了镇子,随即,又沉入了比被照亮前更深的黑暗。
只有检查站上,一扇扇窗户上都相继亮起了灯光。
没人想到,被撞伤的检查站长罗尔依回来了!他是搭昨天半夜那辆卡车回来的。天亮不久,他已经脑袋上缠着绷带,胳膊下架着拐杖在镇上走了两三个来回。大家都很吃惊。刚受伤时,都说他可能活不过来了。后来,又说他变成了植物人。一周以前,有人去医院看他回来,还说他依然昏睡在床上。但这个早上,他突然精精神神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大家都热情地向他招呼,他也热情地向人问候。
他能认出一些人,也有些熟悉的人他好像不认识了。他跟降雨人热情握手,说:“老朋友,老朋友,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到了拉加泽里跟前,他也伸出手,说:“好啊,年轻人,好,好,好,你叫什么名字。”
“修车店的拉加泽里!”
“修车店?哦,对对,这里很多车,总有些需要修理一下。”
中午,一辆救护车突然出现在镇上,大家才知道,罗尔依站长是自己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医生说他一醒过来,就开始念叨检查站上的事情,所以,在县城里找了两圈找不到,就径直追到这里来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医院。小汽车载着林业局领导来了,劝说一阵,却只是增加了他的固执。医生认为,对这种奇迹般苏醒过来的病人来说,在这种他喜爱的环境中也许更有利于进一步康复。
听检查站人说,局里领导和医生一走,罗尔依就张罗着开会。大家也就坐到会议室,装出他还是站长的样子。但他刚要讲话突然就大汗淋漓,副站长叫人扶他回房间躺下。然后,检查站才真正开了一个会。局领导已经明确,由刘副站长主持工作。他就睡了两个多小时吧,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但会已经开完了。
警察老王出现了,坐在他面前,要他回忆一下被闯关的卡车撞伤的过程。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紧抓住老王的手:“你们一定要把那些违法犯罪分子抓出来,我是工伤!”
“你仔细想想,卡车从机村那边过来,你肯定看见了是谁的卡车。机村那些人你都认识嘛,想想是谁开的卡车?”
“机村,我知道啊!”
“对,你肯定看到了是谁开着车来撞你的。”
罗尔依手捧脑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我头痛,你不要说了。”当他抬起头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脸坦诚的笑容,“过去我对自己要求不严,以后要好好工作,严格执法!老王,对,你就是老王,我要请你监督我的工作。”
老王走出房间时,对所有人摇头叹息:“这个人神经了。”
“人家要求你严格执法有什么错?”
老王突然一下愤怒了:“老子讨厌平常说话也跟开会一样!”
直到走出检查站,老王心头这突如其来的怒气还没有平复,把罗尔依的话学说给别人听,结果却受到了奚落。
“那有什么不好,检查站的人一严格,你就该好好养养身体,不用再去破那些破不了的案子了!”
老王当时就气得喘不上气来,那也只怪他找错了说话的对象。这人是石油公司加油站的国家职工,不是旅馆老板,怕他查没有结婚证的男女在一间房里睡觉,更不是跟木头生意相关的人,总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怕他为难自己。老王气得喘不上来了,还说,“你……你……”
“我怎么了?我又没有半夜把人关起来朝死里打。”
老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回到执勤点,躺在床上好半天,才慢慢顺过气来。老王这个人是时常要为什么事情生气的,过去,罗尔依站长也常常生气。那是因为觉得人家没有把他当站长来尊敬。但出院回来就变成个乐呵呵的人了。医生说那一撞,把他脑子里好多过去的记忆都撞掉了。结果是没有撞掉的那部分会变得分外清晰。奇怪的是,他失掉的只是那些想起来糟心的东西,倒把验关员职责条例啊,有关森林保护法规的相关条文记得清清楚楚。
轮到他值班时,虽然还拄着拐杖,但他尽量把衣服穿得齐楚,把皮鞋擦亮,每过一辆车,都他细核对单据,仔细丈量过关的木材是否与报单相符。而且,毫不留情卸下超量的部分,予以没收。受了损失的木头老板或是求情,或是暴跳如雷,他还是一脸和气的笑容,拿出封面印着国徽的小本子,仔细讲解相关的法规条文,完了,他会说:“念你是初犯,教育为主,下次再有类似行为,处理起来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常要过关的卡车司机们开玩笑说:“最好把检查站每个人都撞成这样,这个地方就要清静很多了。”
话当然也传到了检查站那些验关员的耳朵里。
没想到靠他们松松手才混出点名堂的这些家伙不但不对他们心存感激,反而暗怀着这么恶毒的想法,结果,大多数满载木材的卡车都在关口受到严格的检查,现实情况是的确没有一辆车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检查。让人想不到的是,又一个好运气因此降临到了拉加泽里头上。
这天,刘站长差本佳来叫他。他立即就去了。
刘站长神情有些严厉:“你听没听说过那句话?”
拉加泽里当然立即就明白那是什么话了。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心想,他们肯定在追查那句话的来源,而他自己也跟着人们半开玩笑地传说过这些话。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多舌,枉让人家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钢牙。好在他也这样的本事,内心慌张做出来的表情却是一派茫然。好在,刘站长并不要他回答,他说:“哪一辆车没有超出的部份,都给老子卸下来!”
就两三天时间,检查站关口两边,卸下来的木头已经堆积起来有好几十年立方了。
刘站长说:“天天卸木头,我的人受不了了。这活包给你,你找几个人来干!”
拉加泽里回到机村找人,机村没人肯干。他又带口信去了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深藏在不通公路的山窝里,一年到头就只能侍弄庄稼,对能靠弄木头发财的机村人羡慕不已,有人来招呼去干这样的活计,一下就来了十多个人。拉加泽里只留下一半。这一半人把活干得热火朝天。一辆车来了,停在关前,验关员严格核表、丈量、用粉笔在要卸载的木头上随手画个圆圈,这些家伙就拿着撬棍一拥而上。几天下来,检查站前的空地都堆放不下了。检查站又付钱让他们把木头一根根抬到镇外空地上码放整齐。
检查站上,罗尔依神气和蔼地向刚被没收了木材的人宣传森林保护的有关法规,惹得人家气恼不已地对着他大喊:“你这个假正经!神经病!”
罗尔依摸摸头上的绷带,神情非常无辜而天真:“我不是神经病,医生说我是失忆症,说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喂,伙计,以前我们认识吗?”
人家想说,那时只要你高兴,往你手里塞几百块钱,你一抬手,我就过去了。要是塞钱也过不去,那是遇到你特别不高兴的时候了。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但他还要追着人家问:“真的,我失忆了,以前我们认识吗?”
人家只好苦笑着无奈地摇头。
刘站长摇头,说:“他把大家都弄疯了。”不等拉加泽里回答,他又说话了,“没收的木头越来越多,应该处理一下了。”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砍下来的树难道还能栽回去?卖掉。你先发几车走,这是手续。”
“干脆全部发走!”
“全部?小子,不要太贪心,先发几车,剩下的怎么处理,还要请示,看局领导是什么意见。”
拉加泽里也知道,剩下的木材怎么处理,刘站长还要看看自己处理这些木头的手法。他连夜包车装载,揣着合法手续,亲自押车去了省城。当然,最后出手的活他都让给刀子脸来干。他自己在低海拔地方的暑热中昏昏沉沉地躺在旅馆床上。刀子脸回来时欢天喜地。因为双江镇检查站风声紧,这里木材的价格立马应声上涨了,而且涨了好大一截。这一次,刀子把一包钱全部交到他手上,说:“你小子行,以后我就跟你干,钱全部在这里,你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
“你也知道了老子的厉害。”
“心服口服。”
“那好,你自己拿你该得的,剩下就是我的。”
连夜回到双江镇,他也把一大包钱放在本佳跟刘站长面前,说:“请老大发话。如何处置。”
刘站长让他先拿三万多交到检查站兼职财务手上。这个兼职财务就是本佳。本佳开了处理次品多少立方的发票,叫他收好。就这样,还剩下了五万多块。“干什么呢?没有想好,你先收起来,大家都动动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