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巴佬,第一次进省城,而且赚到了钱,却心情沮丧,这是拉加泽里自己没有预想到的。

李老板却因而有些高兴,他说:“这就对了。”

“不高兴就对了?”

“人当然该高兴,也要看为什么高兴。”

拉加泽里拿出赚到的九千五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该付你多少钱。”其实,他知道行情,知道该付多少钱,但他还想听到李老板再说句“这就对了”。

可是李老板没说这句话,也没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钱,他说:“小子,你不动脑子时很可爱,记住,做生意做事情,不要太动脑子。太动脑子,人家就不喜欢你了。”

他不喜欢这句话,但他却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平时和颜悦色的李老板这一天冷峻得要命:“不是记不记得住,而是做不做得到。有多少话我们记住了却不会去做。”

“什么话?”

李老板脸上露出了有些讥讽的笑容,指指对面房子上白漆刷成的大字标语:“多得很,比如说那些话!”

标语是:保护森林资源!严禁乱砍乱滥伐!

“这句话人人都记得,可谁会去做?”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拉加泽里笑了:“我来付你钱,乱砍滥伐得来的钱。”

李老板没接这个话茬:“这笔钱够你回去读完高中了。”

“我回不去了。”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那就就是说,你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于是,李老板从那摞钱里点出自己那一份,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子,端出一只铁盒子,从里面又取出一纸批件,他一看那数字,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张一百二十立方的大单!虽然李老板提醒过他不要太动脑子,但他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做好这张单子,再依靠检查站的关系,做点手脚,至少可以赚到十万元钱。

“算清楚了?这回,可不是卖指标,这是我们两人的合伙生意,你跑腿,搞收购,我出本钱跟指标。”

拉加泽里心里的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他爽利地说:“你是我老板!”

“记住,不能对人说指标的来处。”

“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和气生财,做生意,特别是我们这种人人都做,其实并不合法的生意,不要跟人斗气,不要跟人结怨。”

“记住了。”

李老板摇摇头:“小子,你答应什么事都太快了。”

“因为我愿意听你的。”拉加泽里这句话是非常由衷的。李老板也因为这句话的真挚诚恳而有些感动,“我相信这是真话,但我还是那句话,真要做到就不容易了。”

“我会……”

李老板摇手,打断了他:“今天晚上,我请老王喝酒,你来作陪,怎么样?”

“……”

“看看,有问题了吧。小子,其实只需要记住你是在做生意就可以了。”

“我去。”

“这就对了。”

出了门,拉加泽里去找本佳。他已经把本佳当成朋友了。他从省城给本佳买了一套英语听力磁带。到了检查站,他心上却有些忐忑,自己把人家当成朋友,但人家也会把自己当成朋友吗?毕竟身份的差异是巨大的。一个是修补破轮胎的小店主,一个,是手握检查大权的国家干部。果然,本佳见了他却表情平淡,但一切都在他拿出那套英语磁带时改变了。

“我给好几个木头老板打了招呼,让他们买,都没有买来,录音机倒送了好几部!”

本佳当即把一台没有开封的录音机送给了他:“你拿去用吧。”

他只想到自己应该送检查站的人钱,没想到人家还要送东西给自己:“我要付你钱。”

本佳抬头看他一眼:“妈的,这个地方,他妈时时刻刻都是钱。记住,朋友,不要时时刻刻都说钱。”

拉加泽里听了这话,真是开心得要命,他咧开嘴笑了:“妈的,好像每个人都想教育我,都对我说记住这个,记住哪个。”

本佳拿出这几天做过的题:“又有两道不会解。”

“我来试试。”

“你解有屁用,要讲讲是怎么解的!”

“我又不是老师。”

“你就是我的老师嘛!”

这次解题,可真是愉快。人一愉快,时间就过得快了。还是本佳说:“妈的,饿得不行了。”

拉加泽里这才猛然想起要去陪老王喝酒:“李老板要我去跟老王喝酒。”

“这只老蜘蛛。”

“什么意思?”

“蜘蛛干什么你不知道,就是结网子呗。”

“我去不去?”

“妈的,人家吃肉,你也不能光闻肉香,要吃肉就要结网子,怎么不去?”

“我不知道……该不该……你不知道他打我有多狠。”

“你恨他。”

“当然。”

“你不能恨他。”

“当然。我怕他恨我。”

“他恨你干什么?”

“那他打我那么狠。”

“那是工作!小子,工作,你懂吗?他打你就是工作,跟你锉那些胶皮差不多。”

“胶皮不痛,胶皮不是人。”

“那时候,你他妈就是胶皮。去吧。”

“那怎么去?”

“要不是,买点什么意思意思?”

“拉倒吧,小子,你太爱动脑子了。”

拉加泽里就去了。果然,老王见了他,很随意地说:“小子,别装好人样子规规矩矩站着,坐下。”

喝酒的地方是那个贸易公司办事处的包间里,暗红的灯光,让身子陷下去的沙发。喝的是洋酒,很冲,口味很怪。老王很能喝,李老板也不差。老王喝酒有警察需要的舍生忘死的气概。他心肺功能不好,在这氧气稀薄的地方,他本来就喘不上气来,一大口酒喝下去,他就深陷在沙发里,往上挣扎。终于,他吐出一口气,说:“啊,太他妈痛快了!来,小子,跟我干一杯吧!”

因此,拉加泽里相信了,他那么狠心地痛殴自己时,那只是他在工作。而现在,喝酒的时候,他才是喘不上气来的老王。他说:“活着也不容易,妈的,一醉解千愁,干吧。”

老王醉了,他伸出手来摸摸拉加泽里的腰:“小子,这里还疼吧?”

“不疼了。”

老王笑了:“不疼?不疼你个十天半月才怪。不过,这下你在你们机村人眼里,算是有种的家伙了。听说他们都给你起好新名字了?他们怎么叫你的?”

“我没听说。”这家伙竟然这么随随便便提起对别人的伤害,而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使拉加泽里心里真的泛起了一股怨愤之气。但他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满,不是他害怕老王,而是因为李老板一直在观察着他。

“钢牙!钢牙!”老王笑起来,转身去拍李老板的肩膀,“朋友,有了那一次,村里那些毛头小子,就尊称他为钢牙了!嗨,小老弟,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也有人叫我胶皮。”

“胶皮?”

“修车店里的胶皮。”

“唔,更像一个大人物的名字。”

“你不能再喝了。”

“听听这小子叫我什么?‘你’?告诉你,小子,论年纪,你该叫我伯伯。”

伯伯?管一个把自己打得伤痕累累的人叫伯伯?

“叫不出口吗?就因为我搞调查案子捅了你几棍子?”

拉加泽里把眼光转到李老板身上,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副对任何事情都充耳不闻的样子。于是,他叫了:“伯伯。”

“再叫一声。”

“伯伯。”这第二声叫起来,就轻易多了。

“好吧,小子,作为一个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再把这个消息告诉机村人,等这个消息确实了,他们就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什么?”

老王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让你们机村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放宽心吧,案子不会再追下去了。”

“案子不追了?”

原来是县里要开一个很大的会。什么会?老王也说不清楚,“现在新玩艺太多了,那会的名字我叫不上来。”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县里从来没有开过的会,也是比以前开过的所有的会都要盛大很多的会。“听说光是一个晚上的焰火就要放掉二十万元。这些天,抽调了武警训练怎么把焰火放得好看。”

“开会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在拉加泽里内心里,并不希望这案子停下来。虽然警察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却不意味着他不希望有牙口松的人透一点消息给警方。更秋几兄弟本是穷得没有办法铤而走险,挣到了钱,非但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反而在机村这个小天地里作威作福了。

“当然有关系。开幕式上,主席台上要坐很多上面的领导和来投资的大老板,县里要把全县的三百辆个体户的汽车排成队列开过他们面前。”

李老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说邻近的县开类似的会议时,是把几百辆牧民的摩托排成方阵开过主席台前。李老板问老王:“关于这个,上面是什么说法?”

“说是要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要充分展示改革开放的成果。这样的案子就先放一放了。”

“会开过了再追查?”

“那时,就没有人提得起这个兴头了。你以为警察就想没事找事,抓滥砍乱伐还不是上面布置的任务。”

如果警察这面一松,更秋家几兄弟一活跃起来,他刚刚打开的顺畅通道,也就没有那么稀罕,那么令人刮目相看了。

于是,他说:“其实,你猜都猜得到是谁干的。”

“我当然猜得出来,可是办案不是猜出来,而要靠证据说话!”接着,老王摇摇手,“算了,不说这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面不让办,我们就不办了。”

拉加泽里却怒起心头:“妈的,那我不是白挨了你们的打!”

老王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仰头喝干了,说:“难道你还想打回来?”

李老板狠狠瞪了拉加泽里一眼:“送老王回去。”

拉加泽里也觉出了自己的冒失,陪着笑脸搀起了老王。人还站在门口,背后的灯光,已经把两人的身影投射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两个身影摇晃不定,相互叠加着,显得那么亲密无间。

酒醉了的老王更是被憋得喘不上气来,但他还是说:“小子,与其跟我斗气,不如趁这警察都泄了气的好机会,抓紧干点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