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很快就驶出镇子,开到往山口攀升的盘山路了。

刀子脸看了看拉加泽里。拉加泽里却没有看他。

这家伙还沉浸在自己坐在卡车上经过镇子时那种疏离感中。他有些吃惊,这个置身其中这么长时间的地方却显得如此陌生,好像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就像这些天来,事情说开始就开始了,比他想像的要容易,因此有种恍若梦境的味道。

刀子脸说:“想什么哪,钢牙。”

拉加泽里这才回过神来:“就这么一路去省城了?”

“哪怎么去?”

拉加泽里有些尴尬地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刀子脸有些不高兴:“你是要押车去省城?”

拉加泽里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刀子脸干脆把车停下来,说:“现在你是老板,你得告诉我去还是不去?”

“什么意思?”

此刻,这张脸上讨好的笑容消失了,真的是闪着清冷的刀光:“我想该有人告诉你路上的规矩。”

“我已经竖起耳朵了。”

“你在木材市场上有定下的买家?”

“没有。”

“我想你也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就要靠我来联系买主,讨价还价。”

“你联系,我是老板,我讨价还价。”

刀子脸笑了,他竟然伸出手来拍了拍拉加泽里的脸,语气里也带上了揶揄的味道:“同学,我不能说这条道是黑道,但说它半黑不白也不算吓唬你。这条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趟出来的。”拉加泽里也听说过,在省城附近的木材市场上,大公司的东西直接就交到木材厂或火车站了,他们不在市场上数钱。在市场上零卖的,其实都是卖给几个霸住了市场的帮派,然后,他们再在市场上集中发售。

他没有去过省城,但这么些年来,却打听到不少那个木材交易市场的情况。他甚至想到,第一次怎么去会那些好勇斗狠的帮主。他没想到的是,一过了检查站的关口,离省城的交易市场还很远很远,刀子脸就跟他翻脸了。

刀子脸关掉了车前灯,四面大山里深重的夜色立即紧逼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刀子脸啪一声打开驾驶的顶灯,同时把一万块拍在他面前:“这一车,你净赚这么多。剩下的,我有卖主,除了运费,也该赚个一千两千。钢牙,生意就是生意。等你有了本钱,我会帮你介绍在市场上说得起话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就像紧逼过来的夜色,多少有些强迫的味道。

拉加泽里拿起那一万块钱,塞进口袋,想了想,又点了五百块出来,伸到刀子脸面前。

刀子脸问:“给我?为什么?”

“买票。”拉加泽里笑了,“我们的生意已经成交了,我还没有去过省城,我想去看看。”

刀子脸紧绷绷的脸松动了,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钢牙,我说你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我不着急。我就是没有去过省城。”

拉加泽里心里怀着委屈,所以眼睛没有看刀子脸。看他的眼光,好像正盯着车外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但窗外便是四合而来的黑暗,不可能看见什么。刀子脸摇摇头,打开车灯。即便如此,除了两道交叉的光柱照亮的一段上坡路,路边的岩石和丛丛灌木,并不能看见什么。车子上路了。看着车前晃动的光柱随着道路的变化,一会儿朝向星光依稀的天空,一会儿探向深不可测的山谷,拉加泽里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的形象:笨拙的巨人,挥舞着僵直的机械手臂,在和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搏斗。

很快,他就随着车子有节奏的摇晃,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卡车正行驶在从他未见过的风景之中。五月,机村的庄稼刚刚出苗,沿河两岸,杜鹃刚刚开花。这一路上却见农民收割成熟的麦子。那些农家小院里,碧绿的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樱桃。山还在,但变得轻浅了。空气湿漉漉的,开阔的谷地中散布着稠密的村庄。他们所来的那个山间小镇已经很遥远了。拉加泽里睡眼惺松,问是到某某地方了吗?

一脸倦容的刀子脸嗓音都沙哑了:“你不是没有来过吗?又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样地方。”

拉加泽里懒洋洋地笑笑:“在机村,在双江口镇上,就是你们这些人谈这一路上的事情,谈得我都不想听了。”

“给我点根烟,困得不行了。”

“那就休息一下。”

“再挺挺吧,顺利的话,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了。”

“这么宽这么平的路,还有什么不顺的?”

刀子脸低低咒骂了一声,拉加泽里就看见前面公路上几个戴大盖帽的人设下的临时关卡。卡车停下,他们也不说话,递上一张单子来,刀子脸交了五十块钱,摇上车窗。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背着喷雾器,对着车子呲出一股股灰白色的雾水。

拉加泽里问:“这是干什么?”

“消毒!”刀子脸大声喊道。

“我们有毒吗?”

刀子脸启动了雨刮器,刮去喷在车窗上的乳白色药水,指指外面,拉加泽里看到了停在路边车上防疫的字眼。这一段路,公路平整宽阔,但车却跑得并不是顺利。到达目的地之前,卡车又遇见了几次大盖帽设下的关卡,每一次,都是交钱过关。有一两处,有装模作样的检查,大多数地方,交了钱就过关了。

拉加泽里还感叹:“光收钱,不认真检查!”

“闭嘴,幸好人家今天情绪好。他们要一认真,随便挑你一个毛病,那就倒霉了。乡巴佬,这就是进城。乡巴佬不是都想进城吗?这是城市在欢迎我们!”

那个巨大的城市出现了。

但不是电影里看到的那个样子,也不是画报上的样子。电影和画报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高楼只能从光线迷蒙的天际线上隐约看见。而眼前的景象却肮脏而混乱。那么多高低不一的房子簇拥在一起,人流在拥挤不堪的街巷间涌动。那么多人,茫然而又焦灼。这些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还是他这样的异族人?他不知道。表面看来,城里人跟乡下人,这个民族跟那个民族的人,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他们在这尘世上奔忙,目的与心情都没有两样。是一万个拉加泽里加上一万个刀子脸,如此而已。拉加泽里心头隐隐感到被恶梦魇住般的窒息感。穿过涌动的人流,穿过那些曲折的街巷,卡车终于开到了市场。市场当然也不会是拉加泽里想像中的模样。比那些曲折的街巷更混乱、更喧嚣,这里出没沉浮的人们脸上都带一点凶狠的神情。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人人都揣在心头的字:钱!

刀子脸跳下车,眼里又现出了那种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车,我去找人看货。”

他穿过货场上堆积的大堆木材,一辆辆载重卡车,一团团,一簇簇搅缠纠结人群,从拉加泽里眼中消失了。

他看到人们把木头装上一节节火车车厢,听见不完处,隔着一列并不特别高大的水泥建筑,火车汽笛呜呜的鸣叫,这些过去只从书上看到,内心非常想往的东西,此时,却一点也不令他激动。

混乱的情景只是使他感觉迟钝,麻木不堪。

刀子脸跟着几个表情横蛮的人回来,验货,谈价,抽烟,开玩笑,称兄道弟,他却坐在驾驶室里流汗,犯困,没有动窝。交易完成了,那个人称老大的家伙,还拉开车门,仔细地把拉加泽里打量了一番,转身对刀子脸说:“这里还有一段木头嘛。”

刀子脸挥挥手,没有说话。

直到卸完了货,在一个带着巨大停车场的旅馆住下来,吃了饭,睡觉。起来,又吃饭,喝了不少啤酒,刀子脸带他去洗了澡,又倒头睡到第二天早上,换上新买的单薄清爽的新衣裳,拉加泽里才恢复了感觉,能够开口说话了。

刀子脸心情不错:“说吧,想上什么地方去玩玩。”

从别人嘴里,他知道这城里很多地方的名字。公园、百货公司、电影院、舞厅、酒吧、有小姐的宾馆。他也知道,医学院就在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地方。他还想起了一个地方:万岁宫。他听驼子啊,索波啊这些正在老去正在过时的一帮人说过,机村最初砍伐树木,就是为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建一座万岁宫。那时,不是成片砍伐,而是在森林里寻找那些最漂亮的树。桦树、柏树、杉树、落叶松。索波他们说,那万岁宫肯定是城里最高大雄伟的地方。他不像刀子脸那样什么都喜欢向爱理不理的城里人打听。他从一个香烟摊子上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但手指在上头划拉半天,都没有找到万岁宫三个字。还是刀子脸从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那里打听到了:“年轻人,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头从拉加泽里手里拿过地图,指出了那个地方。那地方就在图的中央,位置倒是符合想像。

“时代变了,如今叫这个名字!”老头手指很用力的戳向图上那几个字,差点把地图都捅破了。老头和善的脸上也浮起了凶巴巴的表情。

两个机村人前去那个地方。

两个机村人都有些心情激动,要去看看机村森林最初奉献出来的木材造就了一座怎样辉煌雄伟的宫殿。钻进出租车,刀子脸说:“这下,我们两个回去就有牛皮可吹了!”

没想到那个地方却是那么令人失望。那方正敦厚的建筑灰扑扑的,远没有竖在楼顶那些广告牌色彩亮眼,更不像邻近几幢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新楼那么神气活现。两个机村人进到这座建筑的里面。除了宽大曲折的楼梯,深棕色的栏杆,厚重的门,他们没有看到什么木头。他们看到的是水泥的墙,石头的柱子。万岁宫里也没有住着什么大人物,也没有进行着什么决定很多人,很广大地方命运的那种神秘而伟大的事情。现在,这个叫展览中心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商场。二楼,羊毛衫展览。全中国造毛衣的工厂都在这里支起一个摊子。全国各地不同的羊毛纺成的线都织成了毛衣,全部悬挂在了这个地方。一楼,家俱展览。全国各地的森林里采来的木头,甚至还有外国的木头,人造的木头造成差不多的家具:衣柜、书柜、碗柜、鞋柜、床头柜、文件柜、古董陈列柜、双人床、单人床、婴儿床、沙发、椅子、饭桌、麻将桌、书桌、办公桌……展览馆场地都不够用了,又在广场空地上搭起了很多临时性的房子,那些床、椅子、桌子、柜子同样充塞满溢了那些地方。

有好些摊位,特别把原木家具作为卖点。为提高可信度,还标出了原木的产地。两个机村人所来的那片地区的很多地名,都出现在了这个展销会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出了乱哄哄的展销会。坐在展览馆前领袖塑像基座宽阔高旷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广场上熙熙攘攘人潮,拉加泽里突然说:“可惜我们机村的木头了。”

“是啊,现在不管他们用木头来做什么,我们还能换几个钱,那时候,却是一分钱也没有换到。”

“你说,要是让以前那些老家伙,驼子跟索波他们来看看这个地方,他们怎么想?”

刀子脸站起身来:“他们怎么想关你什么事?那时候他们一分钱都不挣就砍了那么多树,说明我们赶上了好时候,那就抓紧挣钱吧!”

拉加泽里笑了:“我猜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

刀子脸弯下腰,脸上又显现出凶巴巴的神情:“我看你只要弄清楚自己心里怎么想就阿弥陀佛了。”

两个机村人在那里坐了很久。身后体量巨大的领袖塑像正对的方向,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街道边的建筑,街道上的车流,越过江水的桥梁,已然符合了拉加泽里关于这个城市的想像。这是画报上的城市,是电影里的城市。从手里那张市区地图上,他知道,有一个机村走出来的姑娘所上的大学,就在这条繁华漂亮的街道之上,而这个姑娘是他曾经的恋人,想起这个,不禁令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