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加泽里刚进村就碰上了刀子脸。
刀子脸也用搞木头赚的钱买了东风卡车。村里人靠着这木材生意,已经有十多辆东风卡车了,乡长说,县里可能要给机村挂一块运输专业村的牌子。人们叫这家伙是刀子脸,并不是说他脸上有什么陡峭锋利的意味,而是他脸上总有一种青幽幽的颜色。那是一种鞘中刀子上常有的颜色。
刀子脸一看他出现在村口就迎了上来:“妈的,听说你当上老板了?钢牙,雇我跑你的第一趟车吧。”
拉加泽里知道,哥哥已经把消息散布出去了。这里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迎过来了。刀子脸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说定了,运输的事情就是我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的第一铲金子是我帮你挖的!”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外号叫铁手的小伙子又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刀子脸说:“看,我管运输,这小子是砍木头的,机村的木头生意,一条龙服务!”
拉加泽里就对铁手笑道:“我知道你要让我看你的木头。”
“都知道你有门路了。”
他沉稳地笑笑,并不言语。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搞木头赚钱,盖房子,买汽车,存银行,你一点都不动心……这一出手,就……”
“我不动心?我都急死了。”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了真实感受,但人家会认为这是胸有成竹的人常开的那种自嘲的玩笑。
“都说你是要成大气候的,以后要木头可要想着我啊,钢牙。”
“还是看看你现在有什么货色吧,铁手。”这些年,机村人年轻一点的男人们都互称外号了。好像如此这般,某种隐悔不明心照不宣的特别情愫才能得到畅快的表达。铁手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武功,就是十根指头比起别人更坚韧,不用任何工具,三刨两爪,就能扒下杉树厚厚的树皮,让木材老板验看木头里面的质地。
他伸出手去,把好几个迎面挡道的人推开:“钢牙答应先看我的货!再挡道,你的衣服与皮肉可是没有树皮结实啊!”
大家就闪开一条道,在两人身后一阵轰笑:“钢牙,铁手,好嘛,都配成对了!”
铁手听了这话,更加来劲:“嘿,是个好兆头!”
拉加泽里却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铁手隐藏他存货的地方。铁手是个老手了,存货就堆在公路上面一点点,平铺两根过桥木,木头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车上了。这堆货整齐地码放在一丛正在盛开的杜鹃后面,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见,就是坐着警车来来去去的警察从公路上无法看见。更绝的是,这堆货上还罩着一张军队用的伪装网,货主人在面向公路的一方插上了许多新鲜的树枝。
铁手解嘲说:“游击战嘛!”
“有添头吗?”
铁手揭起伪装网的一角,说:“有!”
在那堆五六十公分直径的木头堆里,还有五六根二十公分上下的木头。这些小口径的木头就是“添头”。“添”在哪里?这是木头生意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很多卡车的车厢都经过了改装,下面有一个夹层,正好塞进一排直径二十公分上下的木头。与木材检查站有默契,这些添头就在允许出关的指标之外了。但为了这些添头,伐下来都是未成材的树。铁手还真的伸出如铁的指头,扒下木头上粗砺的厚皮:“看看里面!这是我最好的货色!”
两个人坐下来抽烟,并且议定了价格,木材等级一定,价格也有行情摆着,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是由于拉加泽里不是现款,每个立方加价三十块钱。这,也是行规。然后,用卷尺一根根丈量了每根木头的直径与长度。每量一根,铁手都用计算器算出结果。尺子量完,木头也量完了。一共是十二个立方,外加“添头”的零点八个立方。
“钢牙,我铁手的木头是好木头吧?”
“下回,我要指定地方!”
铁手狠抽了一口烟:“只要时间来得及!”
“真的指哪里你就砍哪里吗?”
“老板就是上帝,就是老天爷,就是总司令,指哪打哪!”
“那就好。”
接下来的事使拉加泽里更加像是一个将成为大老板的样子,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甚至还有一支笔,写了一张条子,撕下来,交给铁手:“拿着,这是欠条。你看看数字对不对。”
他这个举动弄得铁手有些不自然了:“嗨!钢牙,你觉得我信不过你吗?”
“我的生意,一开头就要立个好规矩。”
铁手讪讪地接过纸条,说:“钢牙,知不知道,你做事情……总是要做得跟大家不一样……为什么?读书多就要跟别人不一样吗?”
这话让拉加泽里不高兴了:“不要跟我说读书的事,读书多的人会贼一样跟你混在一起?”
“那倒也是。”
“时间还早,我们去找找我想要的木头。”
“你嫌我的木头不好?我的东西都是一级品!”
“你刚才不是说我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吗?”
“那你还要什么?”
“落叶松。”
“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上了什么,咦,叫什么?”
“珍稀植物保护名录。”
“那你还要?!”
“要。”
“钢牙,现在这种生意,不是我胆子大,是因为大家都做,警察也顾不过来,再说,就是抓住了,也就是罚点款,在拘留所呆上一阵子,不会真正有事。你这么干,可是在玩火,算了,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你的胆子太大了。”
“你坐下。”
“你在我屁股下放了燃烧的火炭,还要我坐下,我不怕把屁股烧焦了?”
“你多虑了,我不是整车整车地要,我只要一棵就够了。”
“一棵?能干什么?”
“礼物。”
“礼物?”
“有人稀罕这个。”
“给你开路子的人?”
“给我开路子的人,也就是给你开路子的人。”
“妈的,我只好干了?”
“也可以不干。”拉加泽里语气带上了李老板对自己提落叶松时那种疲惫的无可无不可的劲头,“伙计,你会干,我也会干。我们不干,别人会干,对不对?”
为了什么?钱。当然是钱。但是钱本身吗?好像也不全是。好多东西,人家没有自己没有时,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缺憾。但人家有了,大多数人都有了,你没有,就要日思夜想,不得安宁了。
“有钱了,我先卖卡车,东风牌,最新型号的,你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哥哥养我长大,他眼红人家都在盖新房子,那我就帮他盖一座新房子吧。”
“帮他?那不也是你的房子吗?”
拉加泽里说:“等我们挣到了钱,我请你到镇上,在李老板的茶馆里慢慢扯这些闲篇!”一个上午,拉加泽里就把事情搞定了。木头订下了。车也雇下了。自己搭了顺路的拖拉机回镇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