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回到双江口时,拉加泽里叫停车,大家也都随着下了车,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桥上看了一阵两河汇合处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泽里便掉头往曾经热闹的镇子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丛和残墙之间穿行时,他告诉大家这里过去是加油站、检査站关口、旅馆、他的补胎店,当然还有锯木厂跟李老板的茶馆。

李老板并没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挣扎着活了一年多,那时,镇子已经开始萧条了。临死之前,他给监狱里的拉加泽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笔存款的凭单。简短的信里说,自己也坐过牢,所以不会觉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还说,这笔钱不是送给他的。有了很多钱才发现钱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带来温暖。现在,那个爱钱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这钱托付给他。

他们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经平复的坟墓。站在墓前,拉加泽里说:“我种树用的都是他的钱。他在信里说,总有一天人们会开始在山上栽种树,那时,我希望把这笔钱捐出来,捐给栽树的人。”

他点了一支烟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现在开了公司自己栽树了。已经栽了好几万棵树,那些小树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

大家离开那坟墓的时候,林军说:“按汉族规矩,应该把这坟墓修整一下。”

“他已经不在了,留个土堆干什么呢?”

“好让人想起他来。”

“想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干什么?”

“记住他。”

“记住他干什么?”

这样的追问方式,不要说老实的林军,就是哲学家想必也难以回答。

拉加泽里说:“但愿以后的人看见树时会想起他。”拉加泽里又去拜见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差不多把一生的经历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阳下面,头颅像铜雕一样闪烁着亮光。

拉加泽里说:“记得山上那有金野鸭的湖吧?”

老人笑着问:“你是谁?”

“要是那湖重新蓄满水,金野鸭会飞回来吗?”老人看看天空:“野鸭?”

拉加泽里再去拜会另一个老人,前大队长格桑旺堆。他没有崔巴噶瓦年纪大,但身体衰弱得出不了家门了。他一头白色的头发纷披着,说:“栽树的年轻人来了。”拉加泽里开始说自己的计划,老人一直保持着笑容,最后却说:“年轻人,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他那同样白发纷披的老伴说:“老东西耳朵背,你要对他喊。”

拉加泽里想喊,但想到这么一来,好像是事情还没有做,就想让全世界都听见,让上天的神灵都听见,所以,始终不能把嗓门提到应有的高度。最后,他不得不喊出来:“我们要筑一道坝,让山上的湖水重现!”

这回,老人听见了,他抓住拉加泽里的手,哭了。他的头低下来,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垂在胸前,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说:“也许我这老东西还能看到。”

第二天,拉加泽里就带人上山了。但山上的情形并不如他们想像的那样,只要砌起一道厚实的墙,把炸出的豁口堵上就可以了。当年,湖水飞泻而下,把炸开的豁口扩大了好多倍,加上后来雨水不断冲刷,已经把当年的湖盆削去了大半。两三百米长的一面斜坡要筑起一道堤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到底需要多少财力与人力,他们估算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要请工程师来测量估算。他们下了山,一行人回到酒吧,却见一个人迎过来,笑眯眯地站在了拉加泽里面前。

他称拉加泽里是老朋友。

,拉加泽里却回不过神来。

“想想,双江口;再想想,嗖嗖,放火箭!”

“降雨人!”

“对!降雨人!”

“降雨人!”

“我现在是水电勘探设计队队长!选地方修水电站!”

“选了什么地方?”

“双江口!在那里修一道高坝,把两条河的水都拦起来,想想能发多少电!你们县里就不用担心不砍木头没有财政收人了!”

“你测量过了?”

“那地方我那么熟,还用再去测量?”

“那么大的水都能关起来?”

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天,拉加泽里和降雨人都喝醉了。他说:“看来,要想干好事,老天都挡不住!现在,老天就送你给我帮忙来了。”

降雨人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放心,我已经不干违法的事了,是好事。明天,把你的人,你的仪器全都带上。”

降雨人笑了:“明天星期六,我们可以帮忙。”

其实没用到一天时间,他们就把那地方测量完了。撤下山来,就坐在酒吧里,不等吃完晚饭,就把该挖多少土方,炸多少岩石,用多少水泥,修多高多厚的墙都算清楚了。降雨人说:“其实也不用算,只是不算出来你不心甘。”

“为什么不用算出来?”

“朋友,你没有那么多的钱。”

“多少?”

“毛算,三百万出头吧。”

拉加泽里招呼测量队的人吃饭,菜很丰富,还上了好酒。降雨人拍着拉加泽里的肩头,说:“你小子大气,锻炼出来了。”

拉加泽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还出得起那么多钱。”

降雨人说:“告诉我,修这个堤坝干什么?”

“看看,我栽的树已经比我跟李老板贩走的树多很多了,我要让那里曾有过的湖重现在人们眼前。”

降雨人说:“等等,我问问你的朋友们吧。”

他问林军:“你愿意帮他?”

“愿意。”

他问索波:“你也愿意帮他?”

“我们愿意那个湖还在那个山上。”

他问老五:“你也肯帮?”

“反正没事可干,就跟他干吧。”

“我可知道你们的过节儿,你不恨他?”

老五摸摸脑袋:“他们说,我和他都变成好人了。”

降雨人说:“好,那我也会帮你们的!”

“你怎么帮?”

降雨人大笑,他也喝多了,钩钩指头要拉加泽里过去:“小子,过来。”如今的拉加泽里好歹也是个老板了。老板自然就有老板的架子,没有人这么随随便便钩钩指头就让他过去。所以,降雨人这种手势让他不大舒服,所以他就假装没有看见。但是,降雨人解开了妨碍呼吸的衬衣扣子,斜倚在椅子上,再次钩了钩指头:“小子,不要假装没有看见,过来!”

拉加泽里就走了过去。

降雨人说:“弯下腰,听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拉加泽里眼里已经冒出火苗了,但降雨人又催了:“我叫你弯下腰听我说话。”

“我这样听得见。”

“那样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就叫所有人都听见。”拉加泽里半弯下的腰又直了起来。

降雨人再次哈哈大笑:“真的不是当年镇上那个小子了。好,好!”

大家喊起来:“有什么话说来大家听听吧。”

降雨人站起身来,叫部下发动了停在廊子下的越野车:“不,不,有些话是不能随便对众人讲的。不过,这个拉加泽里是个有财运的人,是个人家愿意给他帮忙的人,也许你们该选他当你们的村长!”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时,还回过身来,对拉加泽里摇晃着手指:“真的,你是个有运气的人。”

那车开出去了,又突然掉头开回来,雪亮的车头灯把这酒吧照得透亮,这时,大家才发现,天正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闪闪发光。他们看不见强烈灯光背后的人,只听见降雨人喊:“嗨,小子,把那堤坝筑起来吧,图纸过几天就给你送来!”

然后,那车差不多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被细雨弄得更加浓重的夜色中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拉加泽里忍着宿醉的头疼,在廊子上来回踱步。廊子下面,还留着清晰的车辙。降雨人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但自己为什么不能弯下腰去?那么,那些话他还会告诉自己吗?早晨起来,他就抱着胳膊这么想。那车辙被太阳一晒,变得坚硬了。他走下廊子,站在那辙印上,想。第三天早上起来,那辙印又被淅淅沥沥的雨淋得模糊不清了。这时,一股悲伤的情绪笼上了心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让自己不要受到这种情绪的伤害。但在这么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在他最不提防的时候,这种情绪还是侵入到他心里去了。雨依然在下,他仰起脸,让细细的雨脚落在鼻尖,落在眼窝,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妈妈”。可母亲已经在他坐牢的时候就去世了。

雨依然在下。

他回到廊子上坐下,邮车来了,开到廊子跟前,邮递员也不下车,把一捆邮件扔在他脚前。上面派发给这个村子的报纸和学习材料中夹杂着两封邮件:一本杂志,一张唱片。杂志上很多漂亮的风景图片,他知道,里面有一篇女博士的文章。他想,这次是说天葬,果然,他一看标题,就知道说的是天葬。看看那标题,意思是说天葬是为了让死人的灵魂借鹰翅去到天上。他撇撇嘴,这不是真的,但总归说的是好话。机村人都会说,是好话就行了。但他想到有一个人会生气,那个人就是出生在机村却又远离了机村的我。他想起我看到这种文章时的厌烦样子,又撇撇嘴,笑了。然后,是那张唱片,是协拉家出了名的三人组寄回来的。他们算是寄对了地方,寄给酒吧,等于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寄了一张。

他叫服务生过来,把唱片塞进音响。一段悠长的吉他声后,激烈的鼓点敲起来,敲起来,又落下去时,突然爆出了一声呐喊: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胗,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没有再唱美丽家乡,而是祈愿,那鼓点便一下一下,落在他心坎之上。这时,奶牛正从各家的牛栏里出来,冒雨出村,明亮的雨水从它们耸动的肩胛上无声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