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异国旅行时,强烈感觉到机村有事。
我想,是达瑟死了。
我不能预知生死,但是,那些日子里,我老想到达瑟。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象都想要向他倾诉,想要告诉给他。那是1996年的盛夏,我在美国访问,一有机会就离开那些正在访问的大学与城市,想办法到乡村旅行。去看异国白人的村庄,黑人的村庄,印第安人的村庄,甚至夏威夷那些岛屿深处,去寻访当地土著民族,我是想知道,所有这些村庄终将走在怎样一条路上;我想知道,村庄里的人们,最后的归宿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很多,想了很多,当然没有确定的答案,倒是确实激发出连绵不绝的希望与回想。回想那个叫做机村的中国村庄。于是,我开始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动笔写作达瑟的故事。我想,除了机村那所简陋之极的小学校,把我引到了机村人想往中从未有过的状况上来的,就是达瑟藏在树上那些书了。我只被允许到他树屋上去过有限的几次,抚摸过那几本百科全书烫金的书名,看到过书里头那些彩色的图片:禽鸟、花卉、树木、海洋与岛屿,甚至是赤裸着身子的男人与女人,加上达瑟那些听来不知所云的话语,使我相信打开文字的迷宫,我们就会弄懂这个世界的秘密。但那些日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我那么强烈地想把所见所闻告诉他,好像不马上告诉,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年,那株大树被人伐倒,那些书从树上摔下来,像是倾覆的鸟巢里四散在地上的鸟卵和杂乱的羽毛。他们伐倒这棵树,因为传来一种制作肥料的方法:砍倒大树,堆砌起来,把从林边铲来的草皮覆盖其上,再点一把火,大树与草根都燃成了灰烬,肥沃的森林黑土则烧成了砖红色。这些灰烬与红木据说都是上等的肥料。民兵们并没有把树上掉下来的书扔进火堆,他们只是撕了些来包裹烟卷,然后就弃置不顾了。
然后,一个晚上,那些书本就消失了。有人说,是达瑟自己将那些书本藏起来了。也有人说,是村里的好心人趁夜黑把那些书归拢了,悄悄放在了达瑟家门前。无论如何,那些书就这样永远地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是的,当我在相距遥远的异国,开始书写达瑟故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达瑟要死了。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又待了十三天,回到国内,立即就驾车进山,回到机村。
回到村子,我坐在酒吧里,很久,中午直到下午,索波、林军、更秋兄弟、那拨蓄了长发想当歌星的年轻人,都相继在这里露面,就是没有达瑟的身影。这时我才开口问酒吧老板:“达瑟死了吗?”
“还剩得一口气,但活不久了。”
“他得了什么病?”
“我想他没有病,他只是自己不想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跟女博士一样,什么都要问个究竟。要真是这样的话,人老问自己这些问题,真会活不下去了。”
“你说他到底为什么想死?”
“我说了不要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
但我还是要问个究竟:“听说他两个儿子盗割电缆……”
“是啊,让风景区坐缆车的游客挂在半空里两个小时!”
“坐监狱了?”
“跑了!”
“他很生气吧?”
“他不生气,他早就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生气了。”“他老婆出家当尼姑了?”
“可怜的女人,她对两个儿子和达瑟都死了心,就出家了。”
要说,这些年,机村人的日子真的是一天好过一天了,达瑟家却每况愈下。树屋倒下,那些书不知所踪后,达瑟就不再是当年那个达瑟了。有一种说法,让他爱上那些书,是个小人在他脑中作怪。那个作怪的小人,没用几年,就把达瑟的脑力与心力都消耗得一干二净,活着的达瑟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我继续当讨厌的包打听:“听说本来你们还计划做些新的事情。”
“是啊,刚商量来着。”
“那他……”
“他还能说话,你就去问他自己吧。”
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开口说话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局面,我害怕面对一个对生活绝望,只是渴望死神降临的人。我当过赤脚医生的表姐去看看他。表姐如今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她摇摇头说:“喂他药,都吐出来,不用去看,没有用了。”
这话听了让人痛彻心扉。
表姐说:“也许你可以劝劝他。”
我劝这个可怜人什么呢?一个彻底绝望的人,一个一心等待着死神的人,你能劝他什么?
我终于还是去了。
情形却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凄惨。达瑟坐在一个从拖拉机上拆下来的座椅上,在窗户下面那一方阳光中间。平常纷乱的头发掖到了圆顶帽子里,手脸都比平常干净,因此也显得更加苍白,皮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看见我出现,他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意。他对表姐说:“我说过,这家伙不会不来见我一面。”
他还对拉加泽里说:“也许,这个人才能跟你一起干点什么。”
“可是你巳经答应过我了。”
“喝了你那么多酒,我能做什么,就是顺着意思让你高兴高兴。那天,我本来是来告别的,但你提起那件事,我就只好让你高兴高兴了。”他有些累了,喘了一阵,又说:“其实,我也看见,大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是我累了,就像喇嘛对我老婆说的一样,我受到天谴了。”说出“天谴”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的脸上反倒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看来,这些日子,他说这些疯狂的话已经太多了,表姐他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在他跟前。他闭上的眼睛慢慢睁开,说:“嗨!”
我说:“达瑟。”
“小子,美国人是这么打招呼吗?”
我说:“美国人就这么打招呼。”
他说:“那美国人就跟电影里一样了。我就觉得他们跟电影里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们也会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惹老天爷不高兴。”
“他们叫上帝。”
“他们的老天爷不反对他们看书吧?”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说:“小子,给我搞点水来。”我端给他一碗水,但他摇头,说:“不,拿个干净的东西,取点干净清凉的新鲜泉水来,我趁这机会休息一下,虽然很快我就要永远休息了。”
我从村中那丛老柏树围绕着的井泉边取水,用了一个桦树皮水瓢。回来时,他睡着了,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但他颈子上淡蓝色的血管还在缓缓跳动。睡着的他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安详。然后,他醒来,说:“水。”我喂他喝下两勺子水,他满意地叹口气:“啊,灵魂飞出肉体,被风吹着,就是这么清凉吗?”
这是我无从回答的问题,我读过的书都说没有灵魂这东西。
他说:“我要走了。”
这时,我的固执劲头上来了,我说:“你要死了。”
“你是说其实我是没有地方可去吧?”
我点了点头。
他喘一阵气,说:“我不怪你,是我那些书开的头,把你变成了这样的人。”
“是你那些书开的头。”
“可你才从书里得了好处。”他笑了,“喇嘛对我可怜的女人说,我想从书里窥见神意,但我是凡人,所以,得到如此不好的下场。因为我没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我说:“现在凡人都从书里了解世界。”
“那是现在。”
我想,那些依靠诵念自己都未必通达的各种经咒的脑满肠肥的喇嘛们非常愿意看到一个研读了他们门派经卷之外的书本,并曾试图思考一下这个世界的人落到达瑟这样的下场。
他又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眼神与想要表达的欲望一点也不像因绝望而垂死的人:“你说机村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应该有一千年了吧。”
“除了喇嘛和尚,有自己认字读书的人吗?”
没有。真的没有。甚至顿巴协拉家世代都在歌唱的觉尔郎峡谷中那个失落古国的时候,古歌里出现了一些当时古国人所崇拜的神灵,后来也被喇嘛们强行替换成佛教的神。有个坚持按古词演唱的歌者协拉因此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地方。
“所以,我肯定要触怒神灵。”
“不是喇嘛们?”
“神灵是喇嘛们的,他们当然要更加愤怒了。”
达瑟正在屋子里靠洁净清凉的泉水延续着生命,我们这些随时准备为他送终的人已经喑示过他了,既然他对这个世界已无所期盼,并且早就承认世界的奥秘之门并未因为拥有一些书本而向他訇然洞开,也就不必再苟延残喘了。
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我总不能掐死自己。”他说这些话时,十分温顺平和。
于是,又有了一种看法,说世间也有一种奇人,生时不能开悟,但朴拙固执也是一种成就,等他用泉水洗净了腹腔内部,他会变成一个透明人,即身为神,佛祖也给这样的人留有一条升天的门道。只不过,这条门道难得一开,即使打开也非常非常狭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