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协拉家在景区酒吧坐堂的古歌三人组参加电视大赛得了名次,他们已经在省城扎下根,有公司替他们出了唱片,村里人好多次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参加演唱会的镜头了。这一来,机村好些有点嗓子的年轻人,都蓄起长发,穿上长靴,要当歌星了。更秋家老五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也搞了一个三人组,去景区试唱失败了,回来想到拉加泽里酒吧里演唱。拉加泽里找了几个人听听,无奈他们学着景区口味歌唱家乡是天堂,没来由地就欢快无比的歌并不讨机村人喜欢。
“小伙子们,家乡要有这么好,你们就不会想唱着歌跑到外面去了!”
“天上的神仙也不会一天到晚这么高兴得要死。”“哦,你们看,无论走了多选多久,倒霉蛋们总是要一个个地回来,而那些稍微发达的家伙们,有几个走了回来?这就是可爱的家乡?”
拉加泽里当然也是赞同这种看法的,应该说,他也是那些离开很久还要回来的倒霉蛋中的一个,他也不喜欢年轻人把歌唱变得这样虚情假意:“这样的歌,只好唱给游客听,自己人是听不进去的。”但他还是掏钱赞助三个年轻人买了架子鼓和吉他。因为他们想离开机村的强烈愿望他是非常理解的。
这天,老五和拉加泽里一直就坐在廊子上喝酒,晚上,村里人来了,大家又继续喝酒,一直喝得大醉而归。
第二天,酒吧再迸酒都是从老五家的小卖部了。整箱整箱的啤酒,红酒,后来,酒吧甚至从老五家购进家酿的青稞酒。老五在监狱待了这么多年,当年蛮横无理的人,身体与精神都倒了。拉加泽里这么做,不像是一笔生意,倒像是变着法子接济他了。这事例被一个几次来机村考察,在酒吧里听了很多故事的女博士写进了她的论文,题目叫做《古老情感与行为模式的坍塌》,副标题更长,叫做《以机村为例,旁观藏人复仇故事与复仇意识之消解》。机村人读不懂这样的文章。达瑟看了,连标题也读不通顺。大家觉得拉加泽里应该读懂,但他并没做出读懂的样子。村里人还把女博士也看成那些来自外面跟他上床的女朋友之一,但他对此不置可否。他对人家议论他跟外面女人上床不置可否,对他为什么不成家的议论也不置可否。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依然对当年的女同学不能忘怀。女同学已经是有名的医生,早已成家,她女儿假期回家来看外公外婆,也会到酒吧来坐坐,给机村人讲些城里的事情。客人们有时会故意当着拉加泽里的面问她母亲的情况,但拉加泽里一点都不会显山露水。倒是那把头发染成暗红色肚脐和腰都露在外面的姑娘,大大咧咧来问他:“拉加叔叔,他们说你是我妈的初恋情人,真的吗?”
拉加泽里不说话。
“那就是真的了!”小姑娘拍着手高兴地喊道。
“回去问你外公吧。”
“我不敢。”
搞田野考察的女博士好奇了:“你不是谁都不怕吗?”
小姑娘嘟了嘴:“他像个神灵一样。”
女博士来了好奇心,挎上装着录音机和照相机的包:“这么多机村人我都走访过,却没见过他老人家,走,我们去看看他。”说完,就拉着小姑娘的手离开了酒吧。拉加泽里望着这女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女博士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都不容分说的劲头。她要,就必定要得到。她要人开口说话,人家就开口说话。她醉意矇昽,眼睛像是月光一样迷离时,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他自己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跟随,去到一个她要去的地方。但是,转瞬之间,身体柔软暖热的女子又变回到女博士了,说话简洁,眼光干练。
“对了,那个机村故事很有意思,请再重复一遍。”“酷!这个说法很酷,我是说你们机村人关于树神崇拜的说法。”
“是的,中国人关于家乡的歌唱是有很虚假的成分,但让乡村的农民说出来,就非常别致了!”
现在,女博士拉着小姑娘的手走了。城里来的一大一小的女人出了村子,上桥过河,爬上那有着很多柳树与几株丁香夹道的缓坡,然后,她们就站在了院子的树篱跟前。树篱门开着,崔巴噶瓦老人安坐在院子中央的太阳底下,其实,他已经没有力量这么坐着了,他是靠身子四周那些柔软的垫子围住,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像机村的少数老人,他变老的时候,不是身体佝偻,一脸皱纹。他是另一种老法。身子渐渐缩小,脸上的皮肤却越来越紧绷光滑,泛出铜色,表情像金属铸像一样安详。
小姑娘欢叫一声:“外公。”
那个铜铸般闪闪发光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笑意。
女博士说:“老人家。”
这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收回去,又像铜像般纹丝不动了。
“怎么,你外公他听不见了?”
“他听得见!”小姑娘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妈妈说,他得了失忆症,每天都会忘掉一些过去的事情。”
女博士说:“我来晚了。”
老人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中气十足:“不晚,你们赶上了我家的晚饭。”
“吃饭前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老人家。”
“嚯,问题?”老人好像提起了兴致,但随即他就摇头,“可是,我忘了。”
“我只问两个。”
“问吧。”
女博士的问题很大,一个是机村最近的复仇事件,一个旧社会的人又不懂环保,却又能保护森林。
老人的兴趣却已经转移了,他的耳朵轻轻颤动,喃喃地说:“听,要起风了。”这时还没有一丝风,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山坡上的树枝就慢慢晃动起来,闪烁在片片树叶上的阳光也随之动荡起来。
倒是小姑娘突然问女博士:“姐姐,要是拉加叔叔真娶了我妈妈,那我是不是比现在更漂亮?”
“奇怪的问题。”
“不奇怪,拉加叔叔就是比我爸爸漂亮。”
“你爸爸更有学问。”
“这我知道,所以我妈才要了现在的爸爸,但我只是说漂亮。”
“你想没想过,那样生下的人,就不是你了!”
“怎么不是我,肯定是我!”
晚上,女博士做完老五的访谈,酒吧客人渐渐散去,月明星稀之时,她再次把拉加泽里带到了床上。这次,她恢复女博士的姿态晚了一些。风狂雨骤之后,她没有马上穿衣起床。她对拉加泽里说:“打开窗户吧,这么好的月光。”
窗户打开,月光不但泻进了屋子里,甚至还隐隐绰绰地照亮了小半张床。女博士讲了白天小姑娘的问题,说:“假设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也来这个地方,说不定也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
“跟你的初恋情人一样,孩子的父亲肯定比你有文化有地位,却没有你强壮漂亮。”
“那你该跟我生孩子,再另外给他找一个爸爸。”“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生气了也不肯承认,你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还是看不起机村人,看不起农民。”
博士跳下床,动作利索地穿好了衣裳:“机村的姑娘要是这样跑到你床上来,全村人都会骂她下贱,我不怕这个,你也可以看不起我啊,也许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博士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亲,笑了,“我都要笑我自己,怎么会生气,有什么气好生呢?你说是不是,好了,乖乖睡吧,晚安。”
拉加泽里知道,这其实是为他这样的露水男人不值得生气的意思。他想说句什么,人家已经关上门出去了。
博士在床上还告诉他,小姑娘胆大到竟敢问过自己的母亲同样的问题,要是拉加泽里是她的父亲,自己是不是更漂亮一些。博士还告诉他,那当母亲的总是假装没有听见。拉加泽里想,除此之外,难道她还能给未曾实现的生活以一个确切的答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