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凉的酒下肚,认死理的达瑟,说话不知轻重的达瑟对拉加泽里开口了:“对我们说说你在监狱里的事情吧。”
拉加泽里转脸去着不远处的麦田。麦苗刚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轻烟:“我不想老去回忆往事,不如看看手边有些什么事情可干。”他拿过啤酒瓶,把每个人的杯子续满,“索波大叔,你说对吧?”
索波笑笑:“你在里面念了不少书?”
拉加泽里点头:“念了不少。”
达瑟摇晃着脑袋:“告诉你,在机村,念书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他曾经有过很多书。大家都知道,他有过那么多书,把它们装在马车上,拉了几百里路回到机村,然后髙藏于漂亮的树屋之上。但他并不能深人地研读它们。那些书只是他一份特别的骄傲。这份骄傲足够他来到拉加泽里的公司,大模大样地坐在门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们老板赏杯啤酒!”足够他喝了一次,又来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时,他自己也觉得这底气有些不够用了,他对自己有点生气。靠着那点愤怒的支撑,他用指关节叩着桌子说:“干脆开个酒吧,这样,我们就有聚会的地方了。”
拉加泽里摇头。
“小子,不,老板,你是怕我付不起钱?”
这个老头可能真掏不出常来喝酒的钱。但他自己把这话说出来,就是不让人提这个茬。再说拉加泽里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村里这个前辈。于是他说:“我是种树的公司,开个酒吧干什么呢?要想喝酒了,过来喝两杯就是了。”
“你不挂个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来了。”
拉加泽里说:“再说这也不像个开酒吧的地方。”
的确,除了这个后加的门廊上的几张原色木桌和靠墙的长条靠背椅有点酒吧的味道,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仓库。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间轩敞,支撑房顶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处用粗大的螺栓拧紧。大房子中还有几间向南向东开着窗户的小房间,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办公室。这几间屋子最多占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堆积着化肥、草帘、喷雾器、树种……这天,他们喝酒的时候,拉加泽里手下的人正在屋子里给临时的雇工分发工具:一只篮子、一把锄头或一柄弯刀,外加一双帆布的劳保手套。领到工具的人,每个人报上领取树苗的数字:一百,两百。管事的把数字填人表格,再发给每人一张条子。雇工们拿着条子来到门廊下面的装满小树苗的卡车跟前,凭条子领取树苗。成捆的树苗根上围着新鲜的黑土,稚嫩的针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机村周围当年那些泥石横流的山坡,早巳绿意益然,但都是自然生长的灌木与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乔木。国营伐木场撤销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采伐迹地上种植树苗,成效却不明显。除了交通沿线,有些连片的小树林作为样板。很多年过去了,机村四周的群山并未见他们栽种的树木连缀成片。后来,营林队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拉加泽里下决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计划是三万棵。县林业局送了一万树苗,剩下的两万树苗他自己掏钱。
发放完树苗,自送工人们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宽大的门廊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头房子就矗立在他后面。
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时,县林业局借给他的。房子闲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经生出虫子。那时,公司没有雇一个人,除了哥哥与侄儿偶尔过来帮忙,他自己凿开柱头,往虫洞里灌注药粉,然后,他像在监狱里工作时一样,用报纸折一顶帽子,手拎着一只罐子,往封闭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几天时间,借来喷雾器,撬开地板往下面的夹层间喷洒鼠药。然后,他锁上房门,自己也消失了。几天后回来,不仅虫子与老鼠消灭了,刺鼻的油漆味与农药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时,这座房子还没有他现在坐着的这半圈带雨棚的门廊。
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固定的职员,更有眼下招募来栽树的临时雇工,五天时间,已经栽下去一万多棵树苗了。
拉加泽里安坐廊子上,背后方正的木头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阳晒得雾气腾腾,那里屋顶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发。
看看廊子边沿几张也凝结了一点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还是一个酒吧老板。想到这个,他从屋子里拎出油漆罐子,在黄油漆的门上写了三个英文字母:BAR。
他想,达瑟再来的时候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身后就响起了他的声音:“喂,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的意思。”
“我要的什么意思?”
“英语,酒吧的意思。”拉加泽里不是要显摆他懂得一点英语,而是想,反正机村也没人懂得英文,写上这几个字母,算是遂了达瑟的心愿,但对别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为他开了酒吧后,达瑟又老是要他挂上一个正式的招牌。
“英语,好吧,英语就英语吧,旅游的人在游客中心有酒吧。他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隔着玻璃……”
拉加泽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还有人鼻子上插着氧气管……”
达瑟也笑了:“是有吸着氧气来看风景的人,但我们这里用不着,我们不看雪山,也不看峡谷,我们就看着这个该死的村子,这些房子,这些土地,看着公路上来来去去的汽车,而且不用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坐在农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遂了他的心愿,达瑟这张嘴还有说道:“当老板就是好,手下人干活,自己坐着消消停停地喝着啤酒。”
这话让拉加泽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后,是这个不速之客不请自到,而且要他请喝啤酒,现在却又说出这样的风凉话来,你说是个什么道理!全机村的人都知道达瑟这张臭嘴,任谁都木敢轻易招惹他。想想当年那个拉了一马车书回村子里来的年轻人,想想那个把这些书藏在树屋之上,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觉得是同一个人了。
当年的青年人已经渐渐老去,成了一个话题让机村人有空闲的时候来话说当年。
有胆子大的人问他:“当年躲树上看书的人是你自己,还是现在才是你自己?”
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会翻翻眼睛,懒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会大声说:“没读过书吗?书上说,这就是生活!”
其实,不读书的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一个人的变化当然是因为生活的缘故。但当个人的变化远大于生活的变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别的景观了。县林业局有个爱炒股的干部,说什么事都拿机村人听说过但并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说,股价成长超过了经济的成长,是泡沫。他说,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样制造出泡沫。
达瑟无端地喜欢这句话,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指着自己鼻尖上沾着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说:“对,我就是这个东西。生命,你,我,他每个人的生命,都他妈的是这种很快消散的泡泡!”这一来,大家就都噤口,这个人说得似乎又是来自书上的话了。
当年,达戈死在熊的怀里,悲伤绝望的达瑟却还活着。人活在机村,却像是消失了一般。一个曾经让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样隐居到山高谷深之处,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渡生涯的芸芸人众中间。达瑟不看书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把这些胡思乱想梦呓一样挂在嘴上,跟祖祖辈辈的村里人一样,达瑟就这样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直到他两个儿子慢慢长大。在村里上学,到县城上学,因为考不上大学成为这个村庄新一代的浪荡子。跟达瑟同时代的年轻人,会从这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眼里看到那种无所依凭却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们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几年前,达尔玛山隧道单线开通,庆功剪彩仪式上,在庆典上讲完话的副省长从隧道口下来,见了机村的牌子就叫停车。浩荡的车队停下来,副省长问这是不是某某老领导的出生地。他说的那个领导就是达瑟的叔叔。大家都说是。副省长兴致更高:“那我有个同学在这个村里!”
机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长同过学!
副省长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达瑟!”
“对,有个达瑟!”
“上学上到一半跑回来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来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县乡干部就有些为难,这个人生活得可不怎么样,不会做生意,侍弄庄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干部愿意拿出来让上面领导看见的那种农民。不是老实恭敬侍弄庄稼的老农民,也不是脑子活络的新农民。
副省长当下明白这个老同学可能生活得不怎么样,就让秘书像逢年过节慰问困难群众一样备了一份礼:五百元的红封、烟叶、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达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长是怎么想像自己老同学当今的生活,当他看到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达瑟,一双手上糊满了泥巴,脸上的表情激动而又木讷,热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还是伸出手,但达瑟自己把那双脏手缩回去了。达瑟转身就往家走,让副省长一行跟在后面。来人一下就塞满了他的屋子。他其实记不起来副省长说了些什么。好像说起过他已经离休并已过世的叔叔,还说了他们的同学生活,也问了他现在的生活现状,他只记得火塘里火老烧不旺,茶还没有烧开,副省长一行又呼啦啦离开了。屋子里静下来,他听着那一行人远去,穿过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导的警车拉响了警报器,一路呜呜哇哇地远去了。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凶恶的表情,这个一向老实巴交对人和善的家伙开始痛骂他老婆是笨蛋,是盅药婆现世,用邪恶的巫术魇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于没能烧出一壶香气四溢的热茶,来款待他尊荣的同学。
那队汽车消失了,剩下一堆慰问品放在窗户下面,窗台上,还放着一瓶五粮液。这是副省长个人送给他的礼品。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达瑟又在人们视野里复活了。复活过来的人是一个全新的形象。过去,他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着跟他那些书本待在一起,当那些书本毁弃以至于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凭,他当然就要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在连自己也没有想像的时候,这个人复活过来了。那天,副省长同学离开后,他开始咒骂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骂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这辈子,那也是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骂人。他觉得老婆会因为委屈而哭泣,会掩住脸冲出屋外,像村里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样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会跑到传说中的盅药猫出没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灵异附体,出来作祟人间。他女人起初也有点吃惊,随即,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这使他的身体有过电般的感觉,转而开始责骂自己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两个儿子听到消息赶回家,刚刚进门,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詈骂。自己当年那么喜欢书,不想却养了两个读不进书的不争气的东西。两个儿子一个留着女人般的长发,一个剃了光头,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伤疤。看到这对凶神站到面前,达瑟有点害怕了。但是,没有办法,恶毒的话跟飞溅的唾沫星子一样都无法收回了。他痛快地骂着,手却老想伸出去,把飞溅向儿子脸上的唾沫揽将回来。两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来,说:“我们老爸也是有脾气的人啊!”
他们一说话,就像有人扳下了观光索道的刹车,溜索上顺畅滑行的缆车突然一下就悬停在半空里了。
两个儿子笑了:“骂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骂,朋友之死让他意志消沉了?没有从书本里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的门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离开学校回到村里,是一种宿命安排,而且最终听命于这样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开口骂人,自己就领略到了一种特别的畅快。
“老子现在开始骂了!”
“你也打不动人,要是嗓子发痒,想骂几声就骂吧。”
不止是骂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轻时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为消受不起醉酒的难受劲。头痛、恶心、在人前像条病狗一样趴在地上呕吐、迈开步子时如临深渊般的一身虚汗。而且,年轻时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的猎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后,他就不喝酒了。甚至当他的藏书拆散了,被风像雪片一样在空中飘荡时,他也没有喝酒。现在他开喝了。达瑟家现在算是机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人们叹息说,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头之日了。酒吧没开张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小卖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钱的时候,自己买酒。没钱的时候,就在那里等着买酒的人。酒吧开张,他就再也不用到小卖部去了。和年轻时不同了,现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难受,却有一种飘逸自由的感觉。一身正渐渐僵硬的骨头重新变得轻灵活泛。在村子里飘飘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会稍显得有些新鲜而陌生。这天黄昏,从酒吧间家,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老人家,挡住我路了。”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边,结果,他还是歪着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栅栏。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术把路变窄了。”
耳背的老人们都大声说话:“你不认得人了!”他还笑:“我不害怕。”村里过去有种迷信,人在日落后遇到白胡子的一脸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不远,是上天派来的接引,先行来把心魄摄走。所以达瑟说:“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
“我不是接引。”
“那你挡在路上干什么?”
“我在自己家门前走走路,看看晚霞。”
那天的晚霞确实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过了骤雨,天一晴开,黄昏时霞光就异常绚烂,变幻万千。“好啊,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叫人高兴的地方。”那天黄昏,天本该早就黑尽了,而绚烂的霞光还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宽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这时,人们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经微醉的达瑟脚步飘忽跟在后面。
那个白胡子老人是已经一年多都不出门的格桑旺堆。村子里总是传说,这个人马上就要不行了。但过些时候,他又能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复生后出现的方式总是有些突然。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桥头,捡起一块块碎石填补雨水在木头桥面与土路的接口处冲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时,还需要孙子把午餐送到桥头。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开花的丁香树下,喝一点乳酪,用软和的面饼蘸一点蜂蜜。有时,一清早打开了门窗,见一场大雪无声地掩盖了村庄、原野与道路,这时,早起背水的女人发现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经被人清扫过了,又是这个老人家扶杖坐在井泉边上,微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脸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悦的神情。听到来人的脚步,他会大声问候:“姑娘们,早啊!”
所以当望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感到惊奇,这个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黄昏时再次现身,那当然应该是在这种因为絢烂霞光而显得不太平常的黄昏了。
当然也有人问:“他来干什么?来帮,助服务员清洗酒杯?”
但马上有更多的声音一起呵斥:“闭嘴!”
那人立马就噤口了。再说难听的话,就要被众人驱逐了。不知不觉间,在这个酒吧,正在形成一种没有规矩的规矩,说话做事太没规矩,太不像机村人的家伙,会被大家驱离。什么样的人是机村人呢,没有人能说出个道道。但大家似乎心里都知道,机村人大概该是个什么模样。
霞光下走着的两个人还没到,这里就已经腾出来地方了。两个人落了座,达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团白点,说:“我要酒。”
围过来的人们都笑了,都喊:“老板,酒!”
老人浅浅喝一口啤酒,眯细的眼睛里发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这时,达瑟说话了:“伙计们,来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来接我了。”
众人大笑。
“你们不相信,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你们晓不晓得人民公社时索波之前还有一个大队长?”这个大家当然知道,一来,年纪大点的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年轻人来说,酒吧里百谈不厌的话题,还不是这小小村庄过去那些事情。于是,大家都说:不听了,不听了,耳朵起茧子了。不就是正当壮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门,遇见一个白胡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不一点就活不过来了。达瑟睁大了眼睛,指着坐在面前,鼻尖上还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说:“那就是接引神,他来了!”
众人再次大笑,因为他醉得神志不清,认不出坐在他面前的白胡子老人就是格桑旺堆。
老人耳背,看见人们大笑时表情夸张的嘴与脸,也听见一点笑声,自己也笑了。老人这时其实也不大认得人了。只是拉了一个眼熟的人说:“大家都很高兴啊。”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兴。”
遇到这种高兴的情形,索波总是无端地沉重,想起自己执掌着这个村庄大权时,这样的聚会场合不会有这样开心的笑声。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队长很不高兴。但老人已经认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说:“大家都高兴,你也要高兴。”他又问:“他们笑什么哪?”
“有人喝多了,不认识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
格桑旺堆摇手:“咦,世道一安宁,就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那你当年真的看见接引神了?”
老人眼里的亮光就黯淡下去,摇摇头说:“我……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见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了达瑟身上,问他大白天在哪里喝多了。他说是在小卖部喝的。马上就有人说他在酒吧总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钱,也不请请大家,自己跑到小卖部喝醉了。急得他涨红了脸辩解,说是小卖部老板主动赊给他喝的。白酒,半斤装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块钱。小卖部老板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当年虽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泽里前后脚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几兄弟就帮她开了这个小卖部。烟、酒、糖、茶、盐。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起来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响。在她看来,这真是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个女人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怀揣着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恶毒的咒语,常常对着酒吧方向说:呸呸!真的,这个苦命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日益阴郁恶毒了。没有酒吧的时候,达瑟是从来不能在她店里赊到一两酒的。她说:“省长赏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处喝酒了,呸!”
当达瑟从此不再出现在她小店前时,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这天,她自己叫住了经过店前的达瑟,主动赊了一瓶酒给达瑟。达瑟喝下二两酒,人就飘飘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没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块钱。但他还记得店主人的话,她丈夫减了刑期,马上就要回来了。怨毒的女人还说,既然村里人那么喜欢酒吧,她丈夫回来,他们也开一个。钱不能让那个人赚光,风头更不能让那个人抢光了。
达瑟转述这些事情时,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儿子也在酒客中间。听见了拉加泽里说:要是老五回来要开酒吧,他就不开了。他说:“我就好好栽树,现在我们这些人不去祸害,山野自己就重新变绿了,但少了大树还是不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