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拉在林中行走,从树木的隙缝中望望有些泛绿的太阳,想起父亲当年的英武模样,嘴角露出了微笑。

自己当大队长、村长,总算没有辱没先人。

儿子当了上尉,也算光宗耀祖。

现在,他是在新生沟的密林里行走,背着双筒猎枪。这一类直接就可以发射子弹的枪,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先要在公安局办到持枪证。自己当过大队长,公社变乡又当村长,也算有一张脸皮。交则有钱,有那么多汽车,可就没有这样的一枝枪。

当然,现在他不是去打猎。他要去找一个地方。临近的卡尔古村出了个写东西的小伙子,这也说明世道变过来了。以前都是有道行的喇嘛才写书,如今,你看,他不剃度不受戒也写书了。

在县城碰到他。

他说传说里有真正的东西,还自己把传说重讲了一遍。他说,你看,康区的书里写了你们两个村子以前是一个村子。

我们真是一个祖先。

传说就真在这里。两个村子以前在一处,在新生沟,就是那个头人的猎场。那阵人打猎放牧,住得很高。兴许高处的树林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座祭坛,一片废墟。

是什么把我们分开的?

病。瘟疫。那时候没有医药。

现在,阿古拉拉要找到这些可能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不知道。找到了,印证了,那些后来的事情就会消失?像林子中的树木腐朽,变成一些甘甜的气味,最后,连气味也消失,变成清新的空气。那天,自己对写书的年轻人谈了那么多两个村子过去和现在的事情,谈得那小子眉飞色舞,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就着冰凉甘甜的溪水,他吃了些干肉和糌粑团。

下午,他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高高的平台,被松杉林子包围着。村子的废墟上是一片白桦树林,美丽的火狐在里面奔窜嬉戏,发出嫩嗓门的猎犬那样的吠声。废墟是一个整村子,那些和今天他们所住的居所没有多大差异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村子庄严而安静,仿佛全村人都和那个时代一起睡着了一样。轻风吹过,那些长在院落,村中街场、门楣和窗户上的美丽白桦就沙沙絮语,闪烁银光。轻风过后,是鸟鸣,是溪水潺潺流淌。进村的时候,他端起枪,并把保险打开。

除了静谧,这里不再有什么了。

只有一处残墙上剩下一点壁画的残迹,是玩乐的白度母的半张脸,四根兰花状的手指和一只丰腴乳房。

离开时,祖先们共同居住的村子,在夕阳下更显出悲怆的美丽。

“我要带年轻人来。”他说,竟然有点声音哽咽,泪光盈眼。

往后,好多天,他梦里都出现了那村子的景象,平和而又安详。

金生走了就没有回来,已接连好多天了。

这天,老头子又背了枪去看那个村子。这次,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不久,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音。啄木鸟,他想,啄木鸟。不久,他就听出那笃笃声不是鸟喙而是斧子。阿古拉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头子提着枪在林中奔跑起来。

那情景简直把他惊呆了。在乡政府坐下来后,他还气喘不已。

“慢慢说,慢慢说。”

乡长给他倒茶,又往茶里加点奶粉,加点盐。

“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村子……”

“村子?”

“不,不是,是木,木头哇!”

“木头怎么了,你慢慢说。”

“一条小岔沟,外面看不到,里面全部光了。那些人就在那里盗伐木头!现在我知道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买几万元的卡车,天天在饭馆里喝酒吃肉了!”

乡长笑笑,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听说一点点。但是没有证据。”

老头立即急了起来:“你说,管还是不管?”

“怎么不管,当然要管。可你看见是谁了嘛?”

“看见了,可没看清楚。但我肯定是呷嘎和洛松旺堆。”

“他们中午还在我老婆她们那里吃饭呢。”

“他们不会雇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发了横财的家伙都是雇人?”

阿古拉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乡长不大舒服,乡长就抱了肘子在屋里踱起步来,说:“这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是谁。你这个村长不要被以前两个村的旧仇所左右。你是学习过的。”

后一句话气得阿古拉拉差点没有从凳子上跌倒下来。

“你怕得罪了那些人,你老婆的馆子没有生意!”

乡长笑笑:“你去把人抓来,看我怎么处理,老婆大不了再回家种地,给学校的老师带孩子。”

“好,这是你乡长说的!”

“对,我说的。”

乡长转过身去,吸口烟,两眼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