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没说他想活。”在乡政府旁边的小饭馆里,金生说。酒已经使他额头出汗,颈项上的青筋暴突起来。饭馆是乡干部们的家属合开的,还在门口竖了一块“乡劳动服务公司”的牌子,所以,有钱吃馆子的农民到乡上都到这家馆子吃饭。饭菜味道比这里好、分量也比这里足的国营食堂,反倒无人问津了。

从这里可以望到那家食堂的门口。

金生说话时,桌上的人都望着国营食堂的师傅们操一条长凳在门口太阳地里傻乎乎地出神。

他又说了一遍:“我爷爷可不是软蛋。”

同桌的两人是本村的女子,一个跟金生睡过,一个没有。没有的不是他不想,而是想不着。而且,睡过的近一两年也不肯跟他睡了。

两个女的头凑在一起,悄声说了些什么,跟着放纵地大笑起来。

金生又感到那台破车上的铁锈一片又一片,从脸上往下掉。

“你们搭我的车回家吧。”

“我们怕雷声呢。”被金生睡过的银花说。

他没睡过的哈斯基也说:“你那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地方都响。”

金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平时若受了这样的奚落,他早暴跳起来了。他说:“我晓得你俩在等交则村开新卡车的家伙。我们是有意的,你们知道,我爷爷……”

“你爷爷不是软蛋。”

“所以,你爷爷给杀死了,给开膛剖肚。”

话说到这里,好像立即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去似的,一群苍蝇“嗡”的一声就扑了上来。

金生打起了干呕。

不知不觉间,两辆东风牌卡车悄无声息地顺着下坡道滑行到饭馆门前,一辆堵住了门,一辆堵住了窗户。饭馆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个姑娘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

两个穿鹿皮夹克的年轻人,把车门甩出响亮的声音,然后走进了店堂。这是两个将要死去的人,出场的时候却生气勃勃。他俩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手上的戒指像一圈弹簧。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因果之链上,又是旧时代债务中的一个筹码。

高的叫呷嘎。

矮的叫洛松旺堆。

两个人趾高气扬,坐下来时都摸了摸金生低垂的脑袋,接着吩咐上酒上菜。他们又给金生要了一杯冷啤酒,里面浸上好大一块冰。金生伸出油污的手指捞出冰,嘎吱嘎吱一阵乱嚼,倒吸几口凉气,清醒过来了。

“生意怎么样,金生?”

“,早上才被环境监测车罚了五百,说是排气管不达标。”

“看你的罚款和多烧的油钱,也够买一台新车了。”高而瘦的呷嘎说。

矮而胖的洛松旺堆却“哼哼”冷笑一下。

矮子上中学时和金生是同学,一次偷苹果被金生告掉了一学期的全部助学金,只好每天去对面那个国营食堂劈柴,惹得很多人笑话。那时劈完柴踏着月色摸回寝室,睡在当门口铺上的金生总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他问过金生为什么。那是在公社完小的戴帽初中班上学的时候。金生说:“你爷爷是交则头人的走狗,打伤了我爷爷的肩膀,才叫其他走狗把我爷爷开膛剖肚。”说这话时,伙房正在开饭,这天吃肉,金生碗里正是一堆牛杂碎。没有菜金的洛松旺堆菜碗里只有一点好心师傅盛的汤。这时,他忽啦一把把汤泼了出去。汤溅起干燥泥地上的浮尘,扑上金生的脚背。

金生当然舍不得照此办理。

洛松旺堆还说:“我爷爷是走狗,你爷爷就是乏走狗。”他记得课文中刚学过这词儿。

那时,他心中十分悲哀。

那时,天下是这位父亲当了大队长,亲戚当了民兵排长的金生的天下。

想不到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