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重载的牲口都甩动鬃毛兴奋地打着响鼻。我们把它们尾巴上的花结打散。牲口们都在泥土地愉快地尽情翻滚。然后迎着风奔向河边的流水和青草,它们的鬃毛飘拂,尾巴高扬,饮够了水后,昂着头向四面张望。

女医生说:“她说过要在这里等你。”

这时,最初的几颗星星已跳上天幕。雪青马不肯离开我。它兴奋地掀动着鼻翼。把热烘烘的嘴贴在我背上,想把我推向那片宽广的麦地。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声悠长的口弦拨响了。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群翅膀明透的蜻蜓在风中旋舞,星星从这声音中跳上天幕。

“她来了。”女医生说。

我也知道了这是谁在拨弄口弦。我仿佛看到她那可爱的嘴唇含着一根银白的丝线,牙齿轻轻牵动,那光滑的竹制的簧片就发出了这道深深眷恋和丝丝怨恨的声响。

“好姑娘啊!”穹达说。

“去。”奥达只能说。

她的两只星星一般闪亮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口弦声骤然中止。一块小石子落在我面前,雪青马就奔向她那里去了。

我也向前走去。

她揽着马脖子时那一声呻吟几乎把我击倒在地上。这时,夜色四合,星星已经出齐,山峰拔地而起,河流深深地往下切割。

若尔金木初揽紧马脖子,在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它已经要我了。”接着她就哭了。扎进我怀中后,她又哈哈地笑了。

我也只能发出惬意的呻吟:“哦哦!”

“哦!”

“哦……哦。”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牵了雪青马到我当初饮马遇见她的地方去了。好久,我们都看着映着星光的流水在脚前流动,雪青马在背后啃食青草。

“河里雾上来了。”

河上的水气果然丰盈起来,正向我们脚下漫溢。

我回到露宿地时,两个同伴已经燃起了篝火。大家只是商量一阵怎样把阿措的遗物送到他女儿的手中,就都感到无话可说了。想不到若尔金木初又打着赤脚喘出浓重的雾气来到我们的马队旁边。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酒壶,三只青花龙碗,斟满酒后,长跪着一一捧到我们面前,并把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火中。

“这,是那一位没有回来的师傅的。”

就在我为我们马队结局担忧的那天晚上,若尔金木初躺进了我的被窝。

她说的一句话是:“医生大姐给了我不生娃娃的药。”

“吃了?”

“……”她不肯回答。她用她身体暖烘烘的气息回答了我想问的一切。

强烈的日光使我们醒来时,她翻身哭起来,惊叫一声,赶紧捂住赤裸的胸脯,而两个伙伴和马队都已不知去向。

只有我的雪青马和全套马具在等我从女人的怀中醒来。

火塘里快熄的火堆浮起几缕袅袅青烟。马队最好的一只铜壶中盛满了茶,大块的酥油上插着奥达亲手做成的木刀,和盛进碗中的糌粑、奶渣,等我们尽情享用。以后若干年,我也再没有听到过一支马队和这两个老头的半点消息,就像他们和我有过的那一段生活,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样。

最后想说的是,那张卡车提货单随我那件穿在阿措身上的衬衫一起葬入水中了。所以,后来我在最初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把那封信撕碎,付诸流水,也没有过分地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