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跨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同伴们眼中的忧郁就开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后来,这种忧郁的深广无限你是从浑然一体的天地间感觉到了。从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风雨剥蚀的山崖,满山庄严的松柏,以及山间狭长天空上横过的积云。

多少次,你骑在马背上,在走过一段特别崎岖或过于平旷的道路时,都习惯性地久久向远方瞩望。你清楚你并不是想明白辨认青苍的逶迤群峰远去时和青空的明确界限。这种时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颈长啸,或者下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着脚前一段隆起的树根,一道光滑的岩坎,一汪浑浊的雨水,就是这样你还暗自希望有谁无情地把牲口驮子压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条下山路上你也是这样,奥达经过你身边时,他提着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把脸朝向林梢间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结果自己被颠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断了他两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种总想意外遇到什么的侥幸心理,以及失望之余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至于阿措,当时喝下了一些烧酒使他不大清醒。奥达从一株杉树上剥下两块筒状的整块生树皮,缚上他的前胸后背。第三天,树皮干缩,痛苦使他不能在马背上安坐。我们在一个叫作多玛的河口休息了三天,又用绳子把他绑在牲口背上三天,大家再也忍受不了他嘶哑的呻吟,提前一天解下了树皮。他伏在毡垫上吐出几块淤血。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能翻身上马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我了。想想以往的经历,真有隔世之感。当轮到那个在公路上逃跑的孩子和那个初上驿站的少年,我在心里就以他和你相称,仿佛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在同一刻时间痛苦地生产出来一样。我总是骄傲地高踞于马背,注视那两个单薄的背影。他们时时对我转过憔悴而又敏感的脸。我和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是午后的谷中一道飘满浮尘与蚊蠓的阳光的帘幕。

而这也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自然现象,而不是其他。

离开阿基后,我想到许多事情。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显得飘摇不定。所以,我不禁想到我的道路不过是一只神秘巨手随手舞弄的带子罢了。只是因为冰霜与泥浆飘忽得不那么舒展罢了。

月色昏黄。

而那时公路上的阳光却像是银箔一样夺人眼目。一股陡起的旋风绞起一柱尘土。越绞越高,并迅即向前游动。最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崩散开去。而又一柱尘土夹杂着树叶、草茎又被高高地竖立起来。

他穿过许多柱尘土之后,就只有眼睛和牙齿上残留下来一些湿润的光泽。

一路上,他还捡到两个司机啃过的梨子。他吃了,感到喉头滋润了一些。他开始不出声地哼唱一支在这里筑路的人留下来的歌。这支歌却是再早的修另一条公路的一支解放军所唱的。主要是说筑路的艰辛,但相信这种艰辛将给人民带来难以想象的幸福。结尾是唱筑路者精神上感到的无比自豪。

鬼使神差,那熟悉的车辙钻进一条小山沟时,他并不向偏向家乡方向的大路望一眼,就信步跨过了那道便桥。大概是被顺沟流出的风中的清凉气息所蛊惑。他恍惚觉得步子轻快了一些。

森林展现时,夜也就降临了。

汹汹的林涛使他心惊胆寒。团团树影和自己的脚步声吓得他大汗淋漓。

他闭着眼盲目前行,后来不知不觉间真的睡着了,但双脚还是像有魔法支使似的往前移动。最后,撞在卡车的保险杠上,他才猛醒过来。

一堆巨大的篝火是用倒塌房屋的木板堆搭成的。空气中充满茶、牛肉和某种烤得焦糊了的食物的气味。他大叫一声,便晕倒在地上了。

他们没费多大的神,奥达给他灌下一些酥油茶后,想掐他的人中。司机摇摇手止住奥达,他把几块酥软的蛋糕放在他口边。他的鼻翼就翕动得越来越剧烈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把酥软的蛋糕叼了三块在口里。司机拍拍手,就钻进睡袋里去了。

他又毫不客气地吃下许多食品,之后还不容人家问他什么,他就又睡着了。

早上汽车发动机把他轰醒,他揉了好一阵子眼睛说:“这不是那个汽车。”

驮队驮上从卡车上卸下的盐。卡车运走驮队卸下的皮毛。

他跟着他们上路时,看到蹄铁在岩石下迸射出无数火星,感到十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