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来了。

阳光下,栅栏的劈柴上散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因为冰冻而收敛起来的,此时从内部钻出的清香,并带着淡淡清新的晨间露水的味道,这说明劈柴内部已经在悄悄地化开冰冻了。同时,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原野上一片细密的像是有上万只小鸟走动的声音,那是积雪在化解,在阳光的热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温暖的阳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头痛欲裂,差点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咧开了阔大的嘴巴:“好邻居,你家的夺科吃够猪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欢那种东西啊。”

“夺科也是。我家夺科也是。”

“家,”当年的驮脚汉,今天的会计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我说错了?会计。”

“没有,没有。”会计一只手去擦那阔脸上的泪水,一只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后踉跄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会计的笑声变了,嘎嘎震响,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胁水下沉默的鱼群,并互相追逐争斗的野鸭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变小了,步步进逼,口气凶狠地说:“老实交代,你这么虚弱,天天跟秋秋睡觉,天天睡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没有。”

“老实交代!”会计伸出手当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气紧了。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吃了猪肉以后?”

“吃了以后。”

“是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爱吃猪肉,你不吃吗?”秋秋突然横身在两个人中间,“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这坏蛋!你要不要跟我这地主婆睡,拿你的猪肉来换。”

“秋秋,”会计笑了起来,“我是和他开开玩笑,你们肯定不会睡觉,夏佳是不会的。”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见,”会计眯缝着双眼,举起头顶的帽子,“再见。”这时,秋秋希望那个倒退着行走,眼露阴险凶光的家伙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拦腰撞上栅栏。但这个家伙却一弯腰,用屁股顶开院门,把举起的毡帽扣回头顶,转身扬长而去。

秋秋这才听到了小叔子哭泣的声音。

太阳晒得大地越来越暖和了,阳光里有了炊烟以及从周围山坡的树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的气息。

远处的大路上,一个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闪光的积雪中出现了。战事刚刚结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这里注视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里出现丈夫熟悉的身影。虽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经明确无误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讯,但她仍然希望侥幸中遇上奇迹。她还知道丈夫不爱自己,因他不爱自己而拿起刀枪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话,他是不会那样的。那个冬天,她实际上是一直在盼望有个撑持门户的男子汉归来。

现在,那个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壮的身材,渐渐才看清他脸上浓密纠结的胡子,以及从脸颊一直延伸在颈项上的醒目的伤疤,伤疤牵挂着眉毛、眼睛、嘴,甚至整个头颅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却是镇定的,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凶狠的神情。脚上那双又旧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样一直往前,咕咕作响,而不肯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这时,来人已经来到栅栏跟前,并稍稍往上抬了抬带有护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潜逃出村的,现在却带着伤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现了,在人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的时候,而他那瞎眼的妈妈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亲已经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人眼里闪出一点奇怪的难以捉摸的神色,终于,从那丛浓密的胡须背后传出含糊不清的话:“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吗?”

“我从监狱里出来。”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吐字变得清楚多了,虽然答非所问,想来是很久难得说话的缘故。“我找谁报到?他们叫我找新的政府报到。向你这个女人报到吗?”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向秋秋摇晃。

“不,”这时夏佳插话了,“不,我家是地主。”

那人这时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给经过远足的人一碗热茶。不了,不必了,我去报到去了。”

他后退一步,这次把帽子完全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来娶你。”

秋秋惊骇地说:“天哪!”

他又一次对着夏佳脱帽:“我想,你还没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么知道。”

“路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他又并拢双脚,碰了碰两只破靴子沾满泥泞的后跟,说:“回见,乡亲!”

“天哪!”

秋秋又捂着额头像在躲避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