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科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夺科,和他同岁的索南等人将成为第一批上汉文学校的孩子。学校建在邻近一个比柯村大的村子。他们每天带上午饭去那里上学。夺科的父亲被迫娶了大自己八岁的堂姐,后来离家参加叛乱,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时期,出身贫寒的索南的父亲赶牲口给解放军运送炮弹、草料。平叛结束后带回家许多压缩饼干、罐头、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极其轻松有趣的有关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国都在忍饥挨饿的那几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还有一头肥猪可杀。那时的猪种未经改良,家猪的模样也和野猪十分相像,显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长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猪总能杀到八十斤上下。

用来称猪的是一杆老秤。

秤杆上的漆皮已经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秤是夺科家的,整个柯村就这么一杆秤。生铁铸成的砣早就丢了。村里人打记事起就都有到夺科家借秤的经历,都记得打自己记事时起,秤砣就是一块坚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的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让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烂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秤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下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们家年年杀猪都是你比的那么厚的膘。”

“现在杀的猪没有膘?”

“我家已经三年不杀猪了。没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没看见他死。地分给地少的人了,可我还可以看见地里的麦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亲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说,“我们都没有杀过猪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说点什么:“我看到夺科了,他说他要到河边看鱼。”

“让他看,可怜的东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说鱼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可怜的东西,就转身下楼。门外的强烈阳光使他闭上了双眼,这时,他听到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睁开眼,又听到叫了一声。他把头转过去,看到了窗户里秋秋那张丑陋的脸。

“你回家告诉你阿爸,”她的声音变得恼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换你们一块猪肉吧。夺科,还有,我都要忘记猪肉的味道了。”说完,砰一声关死了窗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