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冠兰和鲁宁分别拉住两块猩红色织锦帷幕朝两边拉开,接着两人又将乳白色纱帘朝两边拉开。充斥在贵宾室内的昏黄暗淡顿时扫荡无余,透过落地大窗可以看见机场上空万里无云,一片瓦蓝。原来沉浸在朦胧中的沙发、茶几、博物架、屏风、地毯、画幅、盆景和盆花等一切陈设全都沐浴在耀眼的光亮之中……

周恩来总理恰在这时出现在贵宾室门口。

这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第三次见到周恩来了。

周总理从国外回到北京的当天夜里,就跟邓大姐一起到“菊苑”看望这位归国女科学家,宴请她并作了长时间谈话。作陪的是丁洁琼大学时代的老师、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著名物理学家凌云竹院士。

第二次见到周恩来是在首都科学会堂的欢迎会上。

今天,周恩来仍然身着深色中山服,也依然步履稳健,只是没有笑意,表情上更多的是关注和忧虑。贵宾室中的一切他尽收眼底。伫立一秒钟之后,他快步走进来……

丁洁琼抓着挎包,伫立原地,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确实,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她没有想到的。

周恩来专注地望着丁洁琼,一直凝视丁洁琼。他就这样走过来,直走到女科学家面前,伸出手……

丁洁琼伸出自己的手之后,才发现周总理伸出的是两只手。女科学家赶紧把挎包捋好,把左手也递过去。她立刻感到双手暖烘烘的。

“洁琼,我没有迟到吧?”周恩来问。他的话像是开玩笑,但女科学家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她迎视总理,默然不语。

周恩来把丁洁琼一双柔软的、凉津津的手攥在自己的两只大手里,有力地握了握,摇了摇,松开,用右手做了个手势:“我先跟同志们见见面吧。”

丁洁琼左后方是凌云竹和宋素波。周恩来跟他们是老朋友了。总理伸出手,语气中含着很深的感情:“云竹,素波,你们比我先到。你们辛苦了。”

接着,总理挽着丁洁琼:“来,你跟着我。”

说着,周恩来已经跨到几米外那位额头凸出,面目清癯,瘦削挺拔,灰白头发的中年人面前。他凝视对方,声音轻而浑厚:“苏冠兰教授吗?”

“是的,总理。我是苏冠兰。”教授个头太高,上身微微前倾。

“在越南整整工作了一年,”周恩来打量着苏冠兰古铜色的肌肤和憔悴的面容,“很忙,很累,很艰苦啊。”

“为人民服务。”苏冠兰“情急智生”,这么答了一句。

“你们在越南的工作成绩很突出。”说着,周恩来招招手,从稍远处把鲁宁叫了过来,“鲁宁同志,卫生部和医科院认真安排一下苏冠兰教授等赴越专家回国后的休假问题。考虑选择适宜的冬季休假地点。回头将情况告诉我。”

“是,总理。”鲁宁的派头仍然像个军人。

“柳如眉同志,”周恩来转向鲁宁身边的阿罗,“这事,你帮我督促他。”

“总理交代的亊,他一定能办好的,从来不要人督促。”阿罗笑着挺挺胸,也像个军人。

首都机场场长匆匆走进贵宾室,来到周恩来身边,凑近总理耳畔说了两句什么。

周恩来举腕看看手表,回答了一句,还摇摇头。接着,总理的目光重新凝聚在苏冠兰教授脸上,声音仍然很轻,然而很清晰地说:“谢谢。”然后,他把右手伸给苏冠兰身旁那位单薄瘦小、脸色苍白而五官端正的中年妇女:“玉菡同志吧?”

“是的,叶玉菡。”

“谢谢你,玉菡啊!”周恩来的语气忽然有所变化,“哦,两个小孩呢?”

“一个上小学,还有一个上幼儿园。”

周恩来听了点点头,将面孔略略侧过去,泛出微笑。这是他跨进贵宾室后第一次露出笑意:“我想我不会认错的,这位是你们的大孩子吧——小星星同志。”

站在妈妈身旁的金星姬笑着,两眼泪花闪烁,只顾连连点头;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就不说话。

周恩来松开小星星的手,后退两步,两手交握放在胸前,朝大家连连颔首致意:“谢谢同志们!大家对丁洁琼教授的关心,使我感到温暖,也一定使洁琼感到温暖。”

凌云竹夫妇、苏冠兰夫妇和小星星相互看看,还有随在周恩来身后进来的人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周恩来收敛了笑意,回到丁洁琼面前,望者对方,拖长声调,语气感慨:“洁琼啊……”

“总理,”女科学家迎视周恩来,“我,我正想告知您呢……”周恩来望着她,等待着。

“总理,我已经决定不走了!”丁洁琼一字一顿。

“哦?”周恩来愕然,周围的人们也感到惊讶。

“是的,我不走了!刚才服务员通知登机时,我就起身打开挎包,打算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并请她帮忙退票的。”丁洁琼说着,双手端起挎包,“可就在这时,您来了……”

“好啊,太好了,洁琼!”周恩来深深舒了一口气,满面笑意,“让我当一次机场服务员,给你这位不寻常的旅客办理退票手续吧。”

丁洁琼脸颊泛红,有些腼腆。她打开挎包,找出机票。

周恩来接过来瞅瞅:“啊,昆明……”

首都机场场长再次走过来。总理把机票递给他:“喏,我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你给帮帮忙。”

“是!”场长笑起来。他接过机票,在回身走开的同时,举起右手碰碰帽檐,向丁洁琼敬了个礼,“教授同志,我真高兴,我们机场的同志们也都真高兴!高兴您能留下来,留在北京。”

丁洁琼听着“同志”这个称谓,再度产生了惬意之感。

“洁琼,昆明是‘春城’,你听这名字就知道它多么美丽!”周恩来接着说,“今后你不妨去昆明看看,去乌蒙山看看,也到高山站看看——我知道那里对你吸引力很大。你还可以到祖国各地都看看。”说着,周恩来做个手势,“大家都很关心你。听说我要来看望你,很多同志要求一起来——那就都见见面吧。”

总理的身边和身后足有三四十人。他们之中有副总理和副委员长,有国家部委、中国科学院和其他国家级科研机构领导人,有院士和大学校长们。其中一些人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结识了的,也有一些人是第一次见面。在周总理陪同下,女科学家跟他们一一握手。一名又矮又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秃头摄影记者跟着不停地拍照……

人丛中露出一个女青年的面孔。丁洁琼叫道:“小姚,是你!”

是的,是姚慧梧。她扑上来拥抱着女教授,好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哽咽道:“丁先生,今后我还跟着您,给您当秘书,当助教,好不好?”

“你应该当的是教授,是院士!”丁洁琼给姚慧梧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小姚,你说对不对?”

“我认为很对!”周恩来在一旁笑道。

一个更年轻的面孔出现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吉姆”车司机。眼前,小伙子仍然有点瑟缩,似乎不敢冒昧上前。丁洁琼走过去,微笑道:“你还没走呀?”

“出机场我就把车停在路旁了。”

“是吗?”

“我想,您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北京需要您,您也需要北京!”

丁洁琼沉吟不语,只是轻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

那个又矮又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秃头摄影记者也挤上来,伸出手。哦,丁洁琼想起来了,她至少见过此人两次。第一次是那天傍晚,她独自来到前门外那座四合院里,首先碰见的便是这胖子。当时他刚从自己家走出来,推着自行车下台阶,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顿时有点惶乱……

第二次是在欢迎会上。苏冠兰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角落上,身旁就有这个胖子,还有一个姑娘;胖子从后面搂住苏冠兰的肩,显得很激动,不停地比画着和叨叨着……

胖子身上现在挂着好几台照相机。他握住丁洁琼的手冒冒失失叫一声“琼姐”,紧接着说了一句“我是朱尔同”……

丁洁琼一听,笑容立即从面孔上消失了。是的,这个名字能使她忆及太多的往事。几秒钟后,她才喃喃道:“啊,朱尔同,你是朱尔同!”

“是的,琼姐,我是朱尔同。”

“尔同啊,”丁洁琼走上前去,“你有个哥哥,当年是山东省立师范的教师……”

“是的,朱予同。”胖子一迭连声,“琼姐,您还记得他啊?他现在北师大当教授,回头我陪他来看您。”

“不,我去看他。”

“好,我陪您去看他!”

“朱尔同不仅是优秀的摄影记者,还是优秀的艺术摄影家。”周恩来对女科学家说,“来,让他给我们也来个合影。”

拍了周恩来与丁洁琼的并肩合影,又拍了周恩来与丁洁琼握手的照片。之后,周恩来做了个手势:“跟我来,洁琼。”

穿过人丛,但见凌云竹夫妇首先迎了上来。

十多天前的那个下午,专机在首都西郊一个军用机场降落。丁洁琼步下舷梯后,立刻跑上去搂住凌教授和宋素波,只喊了老师和师母一声,就流着泪再也说不出话……

过了好长时间,丁洁琼才控制住感情,透过泪翳望着凌教授说:“老师,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您当年的嘱咐!”

现在,丁洁琼快步上前,再度搂住老师和师母,哽咽道:“我决定下了,留在北京,留在你们身边,留在亲人身边……”

“留在周总理身边。”凌云竹补充说。

“是的,”女科学家点点头,“留在周总理身边,跟同志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太好了,太好了,”宋素波仿佛是自言自语,一遍遍擦拭泪水。

朱尔同紧随在周总理和丁洁琼后面,手里的照相机不停地咔嚓着,镁光灯闪了又闪。

“琼姐!”丁洁琼定睛一看,是叶玉菡迎了上来。

“丁姨——”啊,还有小星星。

女物理学家笑着,伸展两臂。

叶玉菡和小星星也笑着,扑向丁洁琼。

三个女人先是握手,接着拥抱,搂在一起。但她们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而且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久久沉默不语;她们只是紧闭着嘴和眼,任肩膀抽动,让泪水从眼缝里渗出,沿着脸庞往下淌……

朱尔同看着眼前的悄景,端着照相机愣住了。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尚未出声便被周恩来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

贵宾室里一时显得十分安静。

终于,三个女人松开了,透过泪眼彼此凝视,仍然沉默不语,也仍然纹丝不动……

“洁琼……”是周恩来的声音,低沉而浑厚。

女物理学家听著,不知何以怦然心动。她意识到什么,便顺着周恩来的视线望去——

啊,冠兰!

丁洁琼回到北京后,这是第三次见到苏冠兰。

第一次,是苏冠兰从越南回到北京当天黄昏时节。那天的他,看得出风尘仆仆,十分辛苦,因而面目清癯,十分消瘦,皮肤晒黑了,但看上去还算健康,身躯也挺拔……

第二次是在欢迎会上。从主席台上看苏冠兰,看得清楚楚。看得出他一直受着精神煎熬,紧蹙眉头,面色苍白,不断抚揉太阳穴;他站起来了,摇摇晃晃,步履踉跄,在身边那个姑娘和胖子的帮助下勉强走出会场……

他走进一间休息室里,两眼闭合,深陷在沙发中,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见了琼姐。他总算站起来,还使劲挺直身子,面对琼姐,两眼饱含泪水。他想走到琼姐面前,吃力地迈开脚步,缓缓伸出双手……

然而,他晃荡了一下,突然往后倒去!

眼前,是丁洁琼回到北京后第三次见到苏冠兰。他十分憔悴,满面病容,鬓发蓬乱。女物理学家把右手慢慢伸过去时说:“你也来了,苏先生?”

“先生”这个尊称使苏冠兰非常难堪!他喃喃着,手足失措,失去了正常的反应能力……

看得出冠兰非常痛苦,深陷痛苦,强烈的和不可解脱的痛苦——为什么如此痛苦?毫无疑问,为了爱情,为了与琼姐的爱情,为了对琼姐的爱情!三十年漫长岁月,并未使这种感情发生丝毫变化……

看着冠兰痛苦的模样,丁洁琼内心深处涌起怜惜之感,怜惜中饱含爱意。她忆起三十年来对冠兰持续不变的称谓:“弟弟”,“亲爱的弟弟”……

如果冠兰真是自己的亲弟弟,看着他这种模样,她心中也会涌起这种爱意,这种强烈的怜惜之情的!她会想方设法,让亲爱的弟弟不再这样被痛苦所折磨……

女科学家终于走上去,走到苏冠兰教授面前。她专注地望着冠兰,目不转睛地凝视冠兰,像在寻辨三十年前的痕迹,寻辨那久已消逝的青春,寻辨那永存和永恒的爱情!丁洁琼看得出来,冠兰也在用同样的感情和同样的目光迎视她……

女科学家在伸出右手的同时,想说点什么,哪怕只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几个字;或者,哪怕只是轻轻再叫一声“冠兰”。然而,她的咽喉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苏冠兰教授在伸出右手的同时,也沉默着。他在内心呼唤着“琼姐”,可是却哽咽着,发不出声来!

“相对无言”——是的,他俩都没有流泪,只是在无声中相互注视,默默地把双手伸给对方;也许,在那充满憧憬、期待、寻觅、彷徨、迷惘、痛苦和绝望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的眼泪早就流尽了吧?剩下的只是无言和沉默,只有两双手紧紧地、久久地相握……

握手,是人们生活中发生过千千万万次的寻常事情。但对苏冠兰教授和他的琼姐来说,却是例外,他俩之间,一共只有过两次握手。然而,却是那种让两颗心脏一齐振动,让两个灵魂一起燃烧的握手。第一次发生在他们的初恋时节,那是一九二九年夏季,在古城南京的火车站。那时的他俩,都还是翩翩少年;那时的他俩,怎么会想到啊,他们的第二次握手,竟会在整整三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