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洁琼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地回到“吉姆”车上,蜷缩在后座一角,用低沉的、颤抖的、微弱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回,回去吧……”

然后,她合上眼皮,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了前门外那条暮色重重的小街。

正值夜间热闹时分,车流仍然拥挤,汽车行驶很慢。过了好一阵,丁洁琼偶尔侧过脸去,矇眬一瞥,好像到了魏公村一带。她轻声吩咐停车:“年轻人,你回家去吧。”

“教授,您……”司机停了车。

“我想独自散散步。”

“可是,教授,领导交代了……”司机结结巴巴。

路灯照亮了女教授惨淡的面容。只见她摆了摆手,默然无语,推开车门,踏上人行道。

看了看,确实是魏公村路东口。丁洁琼显得失魂落魄,身躯摇晃。她表情迷茫地望着友谊宾馆方向,像是小心翼翼似的跨出了第一步,接着跨出第二步;然后,就这么孤独地、缓缓地走去。年轻的司机迟疑不决地凝望她的背影。良久,索性熄了火,下了车,悄悄地、远远地跟随在女教授身后。直到看见丁洁琼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宾馆大院中,这才回头……

丁洁琼终于回到住处,走进客厅,拧亮一盏淡绿色壁灯。她浑身发冷,冷得打哆嗦;于是,再度把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在一张松软的大沙发里。她恨不得让自己缩小,缩小,那样也许才会略感温暖;她甚至觉得最好缩小到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从空间和时间的意义上统统消失,那样才能彻底摆脱苦痛。

女科学家这么思忖着,心绪紊乱,气息微弱,浑身冰凉,自觉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摸了摸额头、面颊和双手,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太大、太高、太多了,空空荡荡的,使她倍感孤独。她是喜欢安静的,但如此阒无声息,空气中仿佛只有耳鸣声,却难以忍受。

女科学家后悔了,不该叫司机把车开走的;不然,她可以继续深陷在车的后座内,在偌大的北京城到处走走。无论是怎样的深夜,首都的广场、马路和街道上总还有行人,总还有自行车和汽车在行驶,总还有生气……

此时的丁洁琼更加想念小姚。这个女青年学业好,工作能力强,善体人意,热心细致。显然,科学院和凌副院长是经过周密考虑才派她到归国女科学家身边工作的。小姚也把女科学家当成了自己的楷模或偶像,希望今后留在丁洁琼身边,担任她的秘书和助教。自住进“菊苑”后,姚慧梧几乎连家也不回了,偶尔回去也是只过两三小时便匆匆赶回来,算得上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协助和照顾丁教授……

丁洁琼真愿意像往常在“菊苑”度过的每个夜晚那样,有小姚陪着自己。但是,不行,起码今晚不行。小姚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在丁洁琼催促下她回家去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去了。但这却给丁洁琼留下遐思和惆怅。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小姚是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她结了婚,有了丈夫和家庭,还有了世界上最可爱的“结晶”……也许在小姚本人看来,一切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所有别的女人一样。她不会觉察到,这普普通通的一切,就意味着幸福,就足以令人羡慕,甚至令“丁教授”羡慕!

丁洁琼也是女人。她也曾神往婚姻的神圣殿堂,自信会成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她渴望做真正的女人,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在充分享受丈夫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丈夫一起抚养两人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她真想多生些孩子,她不嫌孩子多,丈夫也不会嫌多的。两人要喜洋洋地倾听儿女们的欢声笑语,听他们叫“爸爸”“妈妈”……

这“丈夫”是谁?丁洁琼爱了几十年,苦苦等待了几十年,为之消磨了大半生、耗尽了全部青春的这个男子是谁?是苏冠兰。可到头来怎样?苏冠兰是怎样对待她的?苏冠兰给她带来的不是爱情,不是婚姻,不是家庭特有的天伦之乐,不是久别重逢之后的欢乐、拥抱和结合,而是痛苦、绝望和灭顶之灾!

丁洁琼当年给苏冠兰的一封信中说:我一无所有,没有婚姻,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孩子……

现在的她不仅仍然“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有的东西也失去了!

离开美国时,她的个人物品,除了极少量美金和随身衣着外,几乎一律被扣在伯克利和纽约,理由是“去意大利走一次用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到那不勒斯进行学术访问,却不准她带任何跟学术有关的东西,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涉及美国的国家机密”;她参加“曼哈顿工程”后写给苏冠兰而其实是给自己看的一百八十七封信,则根本没有退还,对此艾克总统是明说了的:“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甚至连一九三四年她赴美时携带的,苏冠兰在过去五年中写给她的全部四百二十七封信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九三四年之后苏冠兰写给她的另外几百封信和上百张照片,也都一律被扣留。理由是这些信件和照片仍在不停地放出射线,而“美国的敌人”可能通过对其中的放射性尘埃和射线本身进行分析得到“核情报”。甚至连她亲手栽培、精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兰草也被禁止带出美国,理由是“违反植物检疫法”;甚至还有一个荒唐理由:为了“保护美国稀有物种资源”……

但丁洁琼没有抗争。她知道任何抗争都毫无作用,只能徒然延长在美国的滞留时间;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甚至可能使她被永远滞留美国。另外,她真正的目的地并非那不勒斯,而是北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必须有所付出,必须学会忍耐。她对回国坚定不移,美国人也对此心中有数——这就够了。

“中国兰科兰属”成为“美国稀有物种资源”,倒也多少使丁洁琼感到欣慰。她早就希望、早就预言的“兰文化”开始在美国形成。一九五八年她出狱后发现,许多文化人都喜欢种植兰花;而且,奇怪,这种风气在物理学家中特别流行。

当年,二十五年前,在“格陵兰”号邮轮上,赵久真博士瞅着那些兰草问:“航程这么远,到美国后还能活着吗?”

丁洁琼昂首答道:“相信我的爱能够感动上苍!”

现在终于看清楚了,人世间有爱情也有矫情,有真诚也有虚伪,有忠实也有背弃,有纯洁也有污浊——什么都有,惟独没有“上苍”!

总之,她几乎是舍弃一切,空空如也地回到了中国。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中积攒的一切物质和精神财产都抛却在大洋彼岸了,连她当年从中国带去的那点东西也全部失去了!三十年来的一切,惟一只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并不吝惜失去房屋、金钱和宝贵的图书资料,却为未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件爱情的信物而痛惜不已!是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她曾经与苏冠兰相爱过——而这段爱情,是她截至目前为止的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珍贵的、无可替代的瑰宝,是她的生命和灵魂。今天,此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自己被无情糟践的忠实与纯洁,面对那无可挽回的一切!

丁洁琼绝望了。是的,绝望!她埋头于沙发一角,肩膀抖动,开始吞声啜泣。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这里除了天花板、地板和四壁,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哭出声来,继而失声痛哭。三十年积累的爱和恨,眷恋和迷惘,惆怅和郁闷,苦痛和悲愤,神往和期盼,一齐倒塌并粉碎了,像发生了雪崩!她被深埋其中,如山的冰雪堆积在她身上,寒彻肺腑,通体僵硬,透不过气来……

良久,丁洁琼打着寒噤,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肌肤仍然麻木,眼前蒙蒙眬眬。伸手摸了摸,能感觉到满脸泪痕,胸前衣襟湿漉漉的。试着挣扎了几下,能够动弹了;过了一会儿,她仿佛终于挣脱了堆积的冰雪,但是气喘吁吁,浑身发软,仍然昏眩窒息……

丁洁琼想起来了,茶具柜的两块玻璃搁板上摆放着小姚为她准备的许多常用药品,包括安眠药,有水剂也有片剂。自离开那不勒斯后,她一直夜不能寐;抵达北京后,失眠日趋严重。但是,她从来没有服用过安眠药。现在,她踱到茶具柜前,取出一种安眠药,是略带紫红色的液体;看看瓶签,足够服好几天的。又取出另一种安眠药,装在一只未开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洁琼凝视着,思忖着,深深舒一口气,摇摇头。这时她又开始觉得头疼,全身关节也疼,躯体酥软摇晃,气闷难耐之感在加剧。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开两张窗扇,尽力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清凉的夜气拂拭着她的面庞,使她多少舒适一点了。她下意识地探出上身,视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或幻觉,觉得自己身处摩天大楼顶层,周围是万丈深渊,到处充溢着黑黢黢的、黏稠的、富于飘浮力的空气,有如熔融的沥青。她真想采用自己习惯的某个舞姿一跃而出,扑往那无边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跟宇宙合为一体,化为永恒!然而正当她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视觉器官已经适应了黑暗,辨认出了外界地面上朦胧的花木;有几株海棠的树梢还高过窗户,室内溢出的黯淡灯光映在树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油画。她恍悟到自己这套公寓式居室其实位于大楼的一层,即使纵身跳出也不能如愿以偿……

然而,黑黢黢的、浓稠的、富于飘浮力的和沥青般的夜色,还有那幽暗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画面,也许还有那清凉的夜气吧,却吸引了丁洁琼。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内电灯,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气味和深秋寒意中独自徘徊。南迁的雁阵在高空掠过,发出此起彼伏的凄清嘶鸣;此情此景,使她油然忆起一位古人的词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哪位古人?哦,李清照。也许因为同为女性吧,她一直特别喜欢李清照的词。当年在美国,她曾选译过十几首李清照词作,不是用以发表,而是用来教赫尔——那时的赫尔对中国古典诗词如醉如痴,还一直认为琼的译笔真好,好得“简直像拜伦诗歌的英文原作”!

除赫尔外,喜欢李清照的还有冠兰。他跟赫尔不同,他是中国人,熟谙古典诗词,能直接阅读和欣赏原作,体会更加深切;而且不仅理解作品,还熟悉作者身世。早在读大学时,他曾在一封信中说过:我们结婚之后,会像赵明诚李清照那样志趣相投,美满幸福!丁洁琼当时便心中一惊:什么不好比喻,偏要拿赵明诚李清照作“参照系”?她胸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回信说:不,我们跟他们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要远远好过他们!他们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夫妻相处仅二十年,也没有儿女,且赵明诚早亡,李清照晚景惨淡凄凉。而我们将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我们的爱情将被载入历史,写成诗歌小说,谱成美妙乐章,被后人世代称颂传唱,当做“忠诚”的象征,成为“美丽”的代称……

“不祥的预感”终成现实。她的命运甚至远不如李清照。李清照毕竟还充分享受过床第之欢,与赵明诚有过二十年夫妻恩爱,而她呢?

天哪,怎么又想到了冠兰,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预感,预感——人类历史上的大量事实一直在证明着:在某种未被世人破解的因素支配下,“预感”经常很灵验。她离开美国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里,甚至更早些,在“爱丽丝花园”的岁月,对今天目睹的一切,关于苏冠兰的一切,已经有所预感。回国途中,特别是回到北京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确而强烈。她猜想冠兰还活着;猜想冠兰仍然从事药物学研究,是一位教授;尽管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有很多大学和研究所,但她猜想,冠兰会在北京供职;还猜想,会在北京跟冠兰相逢;特别是,她猜想,冠兰已经成家,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冠兰反复说过了的,此生此世只爱琼姐;冠兰发过誓的,一定等琼姐从大洋彼岸归来!如果一直不见她回来,就等她到永远。如果琼姐万一发生了不幸,他就终身不婚……

丁洁琼也有过这样的承诺和誓言。她用漫长的三十年时间和无数艰难经历,履行并证实了自己的承诺和誓言。可是在她的预感里,苏冠兰却不行!为什么,为什么啊?原因也许在于丁洁琼是个极端忠实的人,而这“极端忠实”却太难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包括苏冠兰。眼前的事实,终于证明了这个最使她恐惧的预感!

丁洁琼准备最大限度地付出自己的爱,最大限度地爱苏冠兰,最大限度地谅解苏冠兰并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己再做一次牺牲——即如果苏冠兰一九四六年之后与别的女性结过婚,而又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失去了对方,她仍然可以跟苏冠兰组成家庭,全身心地爱他和他的孩子们。哪怕苏冠兰不是个极端忠实的人,怛他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

可是,发生在面前的事实粉碎了丁洁琼的一切幻想:苏冠兰结了婚,也没有“失去对方”;她亲眼见到了苏冠兰的妻子,是一位身躯单薄、脸色苍白而且显得苍老的矮个子妇女,并不漂亮,但沉静而温存……

自从有了李清照的词句,“物是人非”就成为中国人常发的感慨——眼前的北京还是北京,还是丁洁琼一九三四年曾经匆匆来去的那个北京,而苏冠兰却早已不是丁洁琼的“爱人”、“恋人”和“情人”,而是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枯叶在地面滚动,窸窸窣窣。丁洁琼浑身哆嗦。是的,不该再想这些了,越想越痛苦,心碎!想些别的吧。想什么呢?又想到了李清照。女科学家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在心中搜寻易安居士的词作和断句,从“帝里春晚,重门深院”到“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从“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到“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从“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慘戚戚”……当吟诵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她潸然泪下;随之而来的一阵猛烈晕眩使她踉踉跄跄,几乎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