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报告厅里回响着周恩来总理的铿锵语音。

“……就这样,丁洁琼教授在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之后,离开美国,踏上投向祖国怀抱的万里归途!”

随着周总理的讲话告一段落,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女科学家梦幻般的回忆和遐想。她蓦然反应过来,尽快改变自己迷惘、抑郁的神情,对人们报之以轻轻鼓掌,微笑和连连颔首……

是的,就是在那个深沉的午夜,一架四引擎客机轰鸣着飞离纽约国际机场跑道,迅速爬高,很快消融在黑漆漆的大西洋上空。女科学家就那样离开了美国。罗丽塔是很精明的,她有意安排提前三个小时到达机场,让女教授有充分的时间跟一切可以告别和应该告别的人见见面,说说话——那不是一般的辞行,那是永诀啊!都知道,此生此世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抵达罗马后,丁洁琼换乘意大利国内航班飞抵那不勒斯。她谢绝了所有的采访和拜会,在这旅游胜地却从不外出游览。她第一次到海岬宾馆附近的小公园散步时便发现有人跟踪、拍照和企图靠近;那几个神秘人物有男有女,长着东方人的面孔,都能说流利的国语、英语、法语或意大利语。这迫使她不得不赶快回到住处,不再单独外出。但仍然不得安宁,在屋内连续接到神秘电话,有人威胁,有人劝诱,目的都是阻止她前往“共产党中国”。丁洁琼被迫向东道主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卡尔·范范尼博士“报案”。

“这些,我们都知道。”博士回答。

“是吗?”丁洁琼讶然。

“是的,我们都知道。”范范尼的语气仍然那么平静,“别紧张,丁小姐。确实有人骚扰您,但也有人在保护您。”

“哦?”丁洁琼更加惊愕。

“放心吧,没人能够伤害您的——听说您从前到过那不勒斯?”

“那还是我做小孩的时候……”

“不管怎样都是旧地重游了!安心过好在这里的每一天吧,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哪一天?”

“您一直期盼的那一天。”

有一天夜里,电话铃又响了。丁洁琼有点紧张。她抓起听筒,但保持沉默。对方先开口了,是一个男子带江浙腔的国语:“丁洁琼博士吗?”

“您是哪位?”女教授很警惕。

“哦,洁琼,你是洁琼,我听出来了!”对方很高兴也很亲热,“洁琼啊,你也听出我是谁了吗?”

“挺耳熟的……”

“赵久真。”

“哎呀,赵老师!”丁洁琼喜出望外,“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一九三四年秋夫,是赵久真博士带着刚走出大学校门的丁洁琼登上“格陵兰号”邮轮,从上海远赴美国的。三年之后的一九三七年秋天,赵久真又到美国,参加在纽约召开的一个学术会议。丁洁琼专程赶去纽约看望了他。“七七事变”后赵久真留在国内,参加抗战,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主持国家观象台的观测和研究,并在战争期间继任了台长职务。战后,赵久真于一九四八年遴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赴欧洲考察;后留居英国并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在欧洲十一所大学、研究院和科学院拥有院士、教授和名类博士等头衔……

媒体记载了赵久真原拟在一九五七年赴港讲学之后奔赴大陆,但在港盘桓数月后终于返回英国并加入英籍的史实。

抗战爆发后,丁洁琼就跟赵久真失去了联系。不过,她被拘押在爱丽丝岛后,从科学期刊上见过赵久真的几篇论文,由此多少能知道他的一些行踪和他在科学界的崇高声望……

“赵老师,您在哪里?”丁洁琼问。

“在牛津镇的家里。”

“您知道我到了那不勒斯?”

“当然知道。不然我怎能如此准确地往你的住处打电话。”

“赵老师,您在英国还好吗?”

“很好,全家都很好。”

“您,您有什么事吗?”

“皇家学会会长和好几所名牌大学的校长们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他们邀请你到英国来定居。他们之中有几位是你当年在‘曼哈顿工程’中的同事,知道你的才气、经历和贡献。皇家学会会员头衔,还有院士、教授、名誉博士等身份,都在恭候你的青睐,英国政府也很欢迎你……”

“不,赵老师。”

“为什么,洁琼?”

“赵老师,我很头疼……”

“是吗?什么毛病?快给范范尼博士打电话……”

“哦,赵老师,不,不,不用……”

“不然,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跟他很熟的。”

“不,不必。谢谢您,赵老师!”丁洁琼心慌意乱,手足失措;忽然,她竟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机。与此同时,她想起了赵老师的善良和热情,特别是对她和冠兰的爱情上的关心和帮助,泪水涌上眼眶,不能再说下去。她紧捂住耳机,嘴里却在喃喃道:“对不起您,赵老师!我谢谢您了,谢谢……”

丁洁琼在那不勒斯理论物理研究所做了一场学术讲演,举行了两次小范围的座谈会——这里的同行们大为惊讶的是,女学者竟是用流利的意大利语演说和与人们对话的。

“那一天”果真到来了!不久,一个东南亚国家邀请她前往讲学。这个国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系十分友好。女科学家接受了邀请,在该国使馆协助下迅速办妥手续,从那不勒斯登上国际航班往东飞行。途经一些国家的大城市开罗、巴格达、卡拉奇和加尔各答作短暂停留时,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各国外交使节均到机场看望和慰问了她。双方话虽不多,但丁洁琼通过对方温暖的语言和亲切的笑意可以感觉到祖国的宽阔胸怀越来越近……

终于飞抵那个与中国关系十分友好的东南亚国家的首都。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和夫人伫立在舷梯前,向刚踏上地面的丁洁琼教授满面笑容地伸出双手。他的第一句话是:“丁博士,我代表周恩来总理欢迎您。”

丁洁琼连声致谢。她知道在自己身处异国、失去自由的漫长岁月里,周恩来一直呕心沥血,折冲樽俎,跟大洋彼岸那个强大对手坚持较量,好不容易才取得今天的胜利!

大使的第二句话是:“博士,您有些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尽管说。”

“只有一点:我想尽早回到中国。”见大使没有急于回答,丁洁琼接着说,“我离开祖国二十五年了啊!”

“放心吧,博士,您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大使满面笑容,“先休息几天吧!现在去使馆,到了那里您就等于到了家。”丁洁琼在中国使馆小住的三天中,一次午餐时分,大使说:“您很快就要回到我们国家的首都了——哦,博士,您这一路上很辛苦,到北京后先休整一下吧!您希望在北京有什么样的居住环境呢?”

“僻静一些吧。”博士随口答道。

“您从前到过北京吗?”

“……”丁洁琼的嘴唇略略一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心脏被攥了一把。她“从前”是到过北京的。那是一九三四年,那时的北京还叫做北平。那次北京之行给她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改变了她的……还有冠兰的一生。啊,冠兰,冠兰!一想到冠兰她就感到隐痛,怅痛,刺痛,剧痛,不敢往下想。

还好,大使没有追问,只是跟夫人一起陪丁洁琼聊天,并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介绍国内各种情况。

终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这个友好国家首都北边一个僻静的、奇特的、被椰林和佛塔环绕着的机场,丁洁琼由中国大使夫妇陪同,登上一架机身上标有五星红旗图案的大型客机。

机舱是经过改装的。没有成排的座位,倒是设有专门的办公室,还有其他工作舱、休息舱和盥洗间等。大使说:“周总理指定派出这架专机来接您。”说着指指写字台前一张座椅:“喏,教授,请坐。那里光线和视野都较好。周总理乘坐这架飞机时,登机后就坐在那个位置。他在飞机上也总是不停地工作。”

大使说着,在女教授对面落座。

隔着舷窗跟送行的使馆人员和那个友好国家的官员招手告别后,飞机沿着长长的跑道滑行并不断加速;轰鸣声忽然加大,接着便拔地而起,直指蓝天,朝正北方飞行……

地面仍是浓绿色的热带丛林和弯弯曲曲的河流。西北方天际隐约出现了横亘的高山。远远看去,起伏绵延,冰雪披挂,若隐若现,山顶直入云霄,山体呈现出黑色或深灰色……

飞机转弯,沿着一条婉蜓在深山峡谷中的江河往东边飞行了若干时分,再度翱翔在陡峭的山地和碧绿的丛林上空。高个子中年机长走过来,右手碰了碰帽檐,深深倾首道:“教授同志,请允许我告知您:国境线刚刚飞越。从现在起,专机开始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

这是丁洁琼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她感到既新鲜,又惬意。

机长说着,面露微笑,指指自己左腕上的手表。

女教授领悟了,赶紧摘下手表,将指针从那个友好国家的“半时区”时间调校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在偶数时区的“北京时间”。然后,她回味和咀嚼着机长的话,“祖国”,“祖国的领空”,“在我们祖国的领空飞行”……啊,多么美好的字眼和词汇,多么感人肺腑的、诗句般的韵律和语言!

“真美!”丁洁琼俯视地面景物,由衷感叹。

机长说:“总理让人查了气象资料,表明这几天晴空万里。他本来就很熟悉这条航线,这次又专门核对了地图,说专机可以尽量飞低些,以便您刚进国门就能饱览祖国的河山。”

丁洁琼听着,感到温暖。

西边和北边天际出现了崇山峻岭。远远看去,那里许多山峰裸露着黑色或深灰色的岩石,锯齿般险竣的山顶冰雪皑皑,直插云霄;陡峭的山腰下和峡谷中则植被浓密,满目葱绿……

机长顺着女教授的视线看去:“那是横断山、高黎贡山和怒山。”

丁洁琼忽然想起一件事:“横断山……二战期间,那里是否有过一条重要航线?”

“是的,驼峰航线。航空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航线。”

“刚才看见飞机下方深山中盘曲着一条河流。”

“那是怒江。”

驼峰航线和怒江河谷是赫尔和他的战友们殊死拼搏过的战场,也是上千名美国飞行员长眠的墓场……真没料到,刚跨入祖国领空,却又想起了美国和那些美国人,想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琼,回去之后,代我多看看中国!我多么想到英勇战斗过的地方再走一圈:云南,贵州,四川……航线下五十英里宽的地带散落着的无数铝质残片,是否还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是否还能找到我当年战友们的遗骸?美国政府和我们这些老兵都渴望找到它们,让他们魂归故土!

丁洁琼眼眶湿润了。

大使夫妇和机长都觉察到了女科学家的感伤。他们都保持沉默,不打扰她。

“我们正从昆明上空飞过。这座城市位于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过了一会儿,机长轻声说:“教授,您早就听说过吧,这里一年四季温度湿度适宜,号称‘春城’。将来有机会,您应该来看看,住住。”

飞行高度再次降低,距地面仅一千余米。昆明市的城郭、街区、湖泊乃至河流都清晰可辨,历历在目。丁洁琼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是想问:昆明有个巫家坝机场吗?她又忆起了赫尔和他的嘱咐:请代我去看看我曾经飞行、作战的那些地方,特别是昆明巫家坝,我们的航校和我们最大的基地都在那里。你去一次,捧一把那里的泥土,日后有机会带来美国,培在我的墓旁……

丁洁琼眼眶再度湿润了,默默叨念:赫尔,你还活在人世吗?我正在昆明上空。我正在想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你啊!放心,赫尔,我会尽早再来昆明的!我会亲至巫家坝机场,代替你再看看那里。我会在那片土地上久久徘徊,凭吊,寻辨你的身影;我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捧起那里的泥土……

想到这里,女科学家潸然泪下。她掏出手绢,捂住眼睛。

大使夫人将杯盏放在丁洁琼面前,语音轻柔:“大姐,喏,龙井茶。”

良久,女教授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默默望着窗外。

专机从昆明上空掠过后,开始爬升,缓缓爬升,并继续朝偏东北方平稳飞行。一条山脉出现在航线前方,山势嵯峨逶迤;白云和乌云被撕扯和搓揉着,披挂并涌动在高耸的山体上;湍急的水流像条条白练穿插、飘舞在峡谷间……

丁洁琼问机长:“这是乌蒙山脉吗?”

“您知道?对,这是乌蒙山脉。”

一架黑黢黢的山峰突然出现在航线左侧,山顶有积雪。它刺破云层,直指蓝天……

“喏,乌蒙山主峰石岩尖,海拔三千八百零六米。乌蒙山平均海拔则为二千四百米。”机长俯视下方,“我们这条航线就是当年驼峰航线的延伸,从昆明至重庆。但我们将直飞北京,中途不停留。”

“啊,北京!”

下午,专机在首都西郊一个军用机场降落。

飞机刚停稳,丁洁琼远远就认出了人群前列那对上了年岁的夫妇。她步下舷梯后,伸开双臂扑上去,一把搂住凌教授和宋素波,泪如泉涌;只喊了老师和师母一声,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凌云竹夫妇拥抱丁洁琼,同样泪如泉涌,也只喑哑地叫了一声“洁琼”,就哽咽着止住了。

良久,丁洁琼才勉强控制住感情,透过矇眬泪翳望着凌教授:“老师,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您当年的嘱咐!”

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情景顿时浮现在凌云竹眼前:他嘱咐即将踏出国门的丁洁琼,不要忘记父母,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

“洁琼,你的表现和成就都那么非凡,我们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凌云竹只顾老泪纵横,被宋素波轻轻一拽衣襟,才醒悟过来。他急忙擦净泪痕,拉着女科学家的一只手:“周总理正在国外。他委托我们到机场欢迎你。”

两名男女少先队员跑上来向丁洁琼教授敬献鲜花。

“哦哦,洁琼,来,我介绍一下。”凌云竹陪伴女科学家与前来欢迎的国务院、国家科委、中国科学院、高等教育部和国防科研部门负责同志一一握手……

踏入国门之前,丁洁琼已经向中国大使表示希望在北京的居住环境“僻静一些”。据此,离开西郊机场之后,凌云竹副院长和夫人以及中国科学院其他负责人陪同丁洁琼教授驱车前往友谊宾馆。

友谊宾馆建于一九五四年,位于北京城区西北部,占地面积达三十多万平方米,是亚洲最大的花园式建筑群落,典雅华贵,气势恢弘,有着浓郁的传统风格。这里距市中心十五公里,算得上比较僻静;但是距中科院各研究所集中的中关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动物园、颐和园、圆明园遗址和首都科学会堂都比较近,离中国科学院院部也不远,便于丁洁琼工作和休息。

宾馆难免热闹,但隐伏在这片庞大建筑群落中的若干“院落”却掩映在绿树花丛中,因相对封闭而特别幽静……

丁洁琼住进这样一个院落。环境、陈设和服务都使她感到满意。她对宾馆只提出一个额外要求:请在公寓式套房的各处摆放几盆兰草。这个要求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满足。

科学院给她指派了一名女秘书姚慧梧。小姚曾随凌云竹副院长一行到机场迎接丁洁琼教授。虽然叫“小姚”,其实已经三十岁了,从北大物理系毕业留校任教三年,调中国科学院物理数学化学部也已四年。小姚称丁洁琼为“丁先生”,很喜欢在女教授身边工作,也很喜欢这处花木扶疏的院落;看到小院中菊花盛开,她建议就把这里叫做“菊苑”。丁洁琼觉得这不是个很出色的名字,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来,尤其是不宜给热情的小姚泼冷水,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直到夜间,凌云竹夫妇才离开“菊苑”。临上车时,这位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说:“洁琼,先住下吧,松弛一段日子。有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你目前的‘使命’是:一,休息,养好精神;二,小姚会安排时间,陪你去协和医院检查身体。国家会对你负责的;三,你不是想看材料吗?小姚会送来的。你也可以开清单给她。先了解一下国内高教界、科学界、物理学界、原子能技术和原子核基础研究领域的情况。小姚像你一样,年轻时就崭露头角,是物理系高材生;调学部后也负责这方面的事务,很能干。生活上也由她照顾你;四,为你准备了一辆‘吉姆’轿车,你想去哪里都行。小姚可以陪你到北京各处多走走,看看,特别是我们的原子能设施,帮助你熟悉环境——你不是乐意在北京工作吗?”

“是呀。”

“太好了!洁琼,你应该留在北京工作,因为北京最需要你。”凌云竹说着,略作停顿,“还有,唔,第五……”

丁洁琼望着凌副院长。但是,老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小姚脸上,又若有所思地瞅瞅沉浸在夜色中的花园,这“第五”是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

周恩来总理从国外回来的当天夜里,便在凌云竹副皖长陪同下偕邓大姐来看望丁洁琼教授,设宴为她洗尘并作了长时间的亲切谈话。

又过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姚慧梧的丈夫来电话说孩子病了。丁洁琼催促小姚赶快回家。

丁洁琼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孤独。小姚走后,女教授才发现有这位年轻女秘书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可贵!“吉姆”车送完小姚后回来了,女教授决定乘车到市区逛逛,排遣积郁。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小姚陪同单独外出。她带了一份北京地图,可以边走边看。

下午,太阳落山时分,黑色的“吉姆”车穿过天安门广场西侧,在正阳门下稍停。丁洁琼下车,到售报亭买一份晚报。她递过去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

“您没有零钱吗?”女售报员为难了。一份晚报才四分钱呀。

“没有。”丁洁琼也为难了。她确实没有零钱。她甚至不知道“零钱”是什么模样,由哪些面额组成。这是她回国后第一次自己掏钱买东西。

“好吧,请您等一下。”女售报员打童了女科学家一眼,回头手忙脚乱地翻寻那一大堆纸币硬币。

丁洁琼略感歉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回过身去,一面站在人行道沿上等待,一面随意张望。下班时分,满街是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大小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因为拥堵而行驶缓慢。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轿车从她面前驶过,不仅开得很慢,还因堵车而停了一会儿。轿车后座上那位系蔚蓝色丝质领带,着黑色西服,外穿浅灰色风衣的男子引起丁洁琼的注意——当时的中国人之中西服几近绝迹,而眼前竟出现一个扎领带穿西服的中国人!女科学家认真看了看,那男子上了点年岁,面孔修长,眉目清癯,额头宽阔,鼻梁高而长,肌肤呈古铜色,微微闭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看得出,他如果站立着,肯定是那种瘦削挺拔的身材……

“啊,冠兰!”像一道闪电从女科学家心头划过似的她几乎喊出声来。跟冠兰分手整整三十年了,看不到冠兰的照片也已经十三年,但她不仅牢牢记住了冠兰当年的模样,也时时猜度冠兰今天应该变成了什么模样。她赶紧坐进吉姆车对司机说:“年轻人,喏,看前面那辆棕红色轿车——”

“那辆‘华沙’?”

“反正就是那辆!”丁洁琼目不转睛,有点气喘,“对,跟着它。”

“吉姆”缓缓启动。

“喂,喂!同志,同志!”女售报员追了出来,“钱,钱,找您的钱!”

女教授从车窗探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棕红色小轿车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华沙”更加放慢速度,驶入东面一条小街,终于停在一处巷口。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

黑色“吉姆”车悄没声息地停在街边。丁洁琼端坐车内,默默注视着几十米开外的前方。那里,但见“华沙”后座门被推开,那个身着西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现在看得很清楚了,他确实身材很高,瘦削挺拔……

“是的,是他,”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胸中却波湖汹涌,“是冠兰,肯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