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全国科学院”是一八六三年由国会通过成立的全国性权威学术机构。现任院长欧文·斯特劳博士是著名数学家。他还有一个更显耀的头衔——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欧洲人心目中的美国很落后,是“牛仔”和暴发户的乐园。二战前美国没有高水平的大学,学生们必须跑到欧洲才能拿到体面的学位;美国也没有像样的军队,总共只有十七八万装备很差的常备兵员,在世界上排名第十七位……

但是,美国在造就托拉斯的同时产生了不少热衷于教育和医学的富翁。哈佛、耶鲁、杜克、卡内基等私立名牌学府都是他们出资创办的。美国东部新泽西州的班格伯兄妹就是这样的富翁。他们把一大笔钱交给医学教育家弗雷克斯纳,让他创建一个“世界学术圣地”。按照他们的设想,这里没有教师和学生,没有课堂和课题任务,只用最丰厚的薪金和最优雅的环境吸纳顶尖级科学家和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保证他们绝对的学术自由和人格独立,让他们在此过数月至数年神仙日子,潜心思考并得到第一流的成果。其中极少数科学大师可以成为这里的“终身教授”——而这是连绝大多数诺贝尔奖得主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荣耀……

终于,在新泽西州的小镇普林斯顿建起了一所“高等研究院”。它紧邻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设物理、数学和历史三部。弗雷克斯纳当上了第一任院长。研究院财力雄厚,却苦于没有人才。而没有人才就成不了“学术圣地”。当时世界公认的学术圣地在欧洲,首推德国哥廷根。

纳粹上台后犹太人大批逃亡,很多犹太科学家奔向美国。一九三三年是大逃亡的高潮。“物理学的教皇”爱因斯坦就是这一年来到美国并被聘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的。这一事件具有巨大感召力,一小批顶尖级天才人物相继被吸纳,研究院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学术圣地”,预示着美国即将成为世界自然科学的中心。

欧文·斯特劳是一九五五年成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数学部“终身教授”的。他主持过“曼哈顿工程”计算中心,对战争做出过贡献。一九四六年四月底,他曾重返阿拉摩斯参加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帮助数学家魏纳和乌拉姆修订并完善了他们那一大堆复杂的公式,跟艾伦·泰勒讨论过氢弹原理……

随着“曼哈顿工程”的进行和“原子间谍案”的发生,联邦调查局亟须科学家的帮助,以对许多复杂的理论和技术问題进行鉴定或做出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欧文·斯特劳成为FBI的“科学顾问”。他人品很好,不像麦卡锡那样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也不像胡佛那样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科学界对他的评价是“有着方程式般的公正”。

除在丁洁琼住处秘密安装的高分辨率照相和摄像设备不停地工作外,还在她“放风”或“提审”时派人潜入住处对其所有手稿和演算草稿秘密拍照;提取她在所阅读书刊上的一切记号批注;书刊阅读后被看守收回;手稿和演算草稿往往被女科学家撕碎或搓成一团扔进垃圾篓,这些东西也全都被拼合复原……上述一切都成了“科学顾问”们的研究对象。

现在,欧文·斯特劳博士以略含幽默的口气说:“世界上惟一可以在落后地方得到发展的尖端科学,就是理论物理学。因为这门科学建立在专门而高深的数学基础上,而数学就是纸和笔加上天才的头脑。丁洁琼女士再度证明了这一点。”

“核爆炸空气动力学”在过去十几年里有力推动了纯粹数学、应用数学、计算技术、流体力学、大气物理、地学乃至工业生产的发展,可是人们忘记了它的开创者丁。也是在这十几年即丁“失踪”的十几年里,她的理论探索涉及基本粒子物理、介子的核力理论、广义相对论、矩阵理论、量子电动力学、高能多粒子产生理论、强相互作用理论和强子内部结构的层子模型理论等辽阔领域。可惜她不能使用电子计算机,不然,成果会更大……

“物理研究可以直接推动应用技术的发展。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电磁波理论导致广播、通信、电视、雷达和射电天文学的创立,理论模型的建立还促使核技术、半导体技术和激光技术得以出现。”斯特劳拖长声调,一字一顿,“我们惊讶地发现,过去十几年里丁从事的理论研究,预示了核武器研制领域可能发生重大突破。”

人们大为震惊。核武器问题始终是美国人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一九四六年四月底至五月上旬参加过阿拉摩斯那个“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的人们都记得,丁对艾伦·泰勒的氢弹理论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透辟见解,并在奥姆霍斯帮助下掌握了大量资料。近些年来,丁凭着记忆和公开刊物上披露的实验报告,运用严密的推导,引出重氢核聚变反应可能激发穿透力极强的中子辐射的结论……

“我们设计了几套相关实验,主要是计算机模拟,证实了丁的理论。”斯特劳环顾全场,“可能出现一种超小型氢弹。它跟原子弹的区别是,极大地减少了冲击波和光辐射造成的破坏即对地面建筑物和武器装备的破坏,却可以严重破坏掩蔽在坦克和建筑物中的活人的生命结构……”

会议室里的人们显出疑惑的神情。

“换句话说,就是杀死人群却使他们保持原有的身体形态。”斯特劳解释,“我想,这种新型核武器的名字,也许应该叫做‘中子弹’。”

丁洁琼早就对反应堆(过去也叫“原子锅炉”)有浓厚兴趣,对多种类型的反应堆有深入研究;入狱后仍然没有放弃这种努力,为此绘制了大量图纸,作了大量演算……

“丁对一种工程试验堆的特殊兴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斯特劳吐字清晰,有条不紊,“她设想利用这种堆发生的高通量中子束流轰击靶件,以产生各种超钚元素。她的计算表明,超钚元素的裂变截面很大,从而临界质量很小。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也许会出现一种超小型原子弹……”

“超小型原子弹,小到什么地步?”杜勒斯兴味盎然。

“如同普通子弹。”

斯特劳的回答使几个与会者骇然。房间里响起一片议论声。

“诸位知道,氢弹是需要用原子弹来引爆的。”斯特劳接着说,“因此,超小型原子弹出现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超小型中子弹……”

“谢谢!”艾森豪威尔看看手表,朝斯特劳点头笑笑。接着,总统再度举目环顾全场,把目光停留在众院原子能委员会主席脸上,“您呢,麦克特先生。”

布雷·麦克特先生出身律师,不懂很高深的物理学。但是,凡事涉“核机密”、“非美活动”和“共产党威胁”时,他作为众议院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总是“义无反顾”地无条件支持FBI的。现在,这位被人戏称为“麦卡锡二世”的众议员大声答道:“我不懂原子核,但我懂得决不能释放丁洁琼!斯特劳先生刚才的讲话,更加坚定了我的观点。”

“就这些?”总统望着麦克特。

“这些就够了!”

“很好。谢谢诸位对政府的协助。”总统瞅瞅会议桌两旁的人们,“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诸位谈到了记忆中的丁,并对她作了评价。情况和判断应该说已经相当完整而准确,给政府的决策提供了依据。”

这种话意味着会议马上要结束了。人们的目光凝聚在总统脸上,悉心倾听。

艾森豪威尔戴上花镜,从面前的卷宗里取出一份材料说:“这是赛珍珠女士给我的信。她要求我把她的朋友和学生丁洁琼‘还给’她。”

“又是赛珍珠!”胡佛咬牙切齿似的。

“怎么啦?”总统从花镜上方打量FBI头子。

“她根本就不够格获诺贝尔文学奖!”胡佛一字一顿。

“这跟我们的会议有什么关系吗?”

胡佛板着脸,不说话。

“但是,事实是赛珍珠女士获过这个奖。”艾森豪威尔扶了扶眼镜,“还有一个事实是,她已经得知丁被关押的确切地点爱丽丝岛。她历经多年终于证实了这一点,不然她就不会给我写这封信。她说,如果我不给予明确答复,她将要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封信。这使我想起了一九五四年那个事件——这对FBI来说恐怕也不是个好消息,因为赛珍珠女士的举动可能把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无数视线吸引过来,千百万人会因此关注哈得孙河口外那座小岛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胡佛昂着脸宽肉厚的脑袋,气哼哼的。

其他人彼此交换着眼色,默不作声。

中国女作家王莹偕丈夫一九四二年赴美国留学期间得到赛珍珠很多帮助。一九五一年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之际,FBI查出王莹和丈夫都是中共秘密党员,指他们为从事“国际统战”活动的间谍并加以逮捕。一九五四年赛珍珠终于寻访到了秘密关押王莹及其丈夫的地点。她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予以揭露,痛斥了麦卡锡、联邦调查局和移民局的胡作非为。此举激起轩然大波。恰逢当时麦卡锡制造的白色恐怖在美国横行多年后已惹得天怒人怨,掀起了全国性的反麦卡锡主义高潮;艾森豪威尔总统因势利导,策动参议院弹劾麦卡锡,成功导致麦卡锡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初的垮台。此举在砍掉FBI一条胳膊的同时,也给艾克本人抹上了“人权卫士”的浓重油彩……

这就是总统刚才仿佛漫不经心地提到的“一九五四年那个事件”。

王莹与丈夫终于获释并得以在一九五五年返回中国。当然,很少有人知道艾克的幕后作用。

很少有人知道的事,胡佛却是知道的。他还知道,“这对FBI恐怕不是好消息”并非总统危言耸听……

“还有一个情况。”艾森豪威尔说着,从卷宗里抽出另一份文件。

在一九五四年四月至七月的日内瓦会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团长周恩来提出几份留美中国学者的名单,并出示了这些学者要求返回中国大陆的确凿证据。美国政府被迫让步。名单上的很多科学家后来陆续返回新中国。

当时一份名单上写有“丁洁琼”的名字。中方要求美方交代其下落。

“可是,”艾森豪威尔说,“当时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女科学家在哪里。”

室内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人们的丝丝呼吸。

“四年过去了,周恩来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总统摘掉眼镜,看着人们,语气郑重,“最近在华沙会谈中,中方再次提出这个问题,甚至指明这位女科学家长期被囚禁在爱丽丝岛上。据中国代表透露,周恩来本人在直接过问此事。中方特别要求我们两点,一是保证丁的生命安全,二是尽早恢复丁的人身自由。”

“中共怎么知道丁在爱丽丝岛上的?”麦克特问国务卿。

“这恐怕不能问国务院,只能问FBI。”杜勒斯笑笑。

“中共有什么资格提出这些要求?”麦克特追问。

“他们说了,丁洁琼是中国公民,中国政府当然有保护她的责任。”杜勒斯耸耸肩,“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些间谍飞机的飞行员和空投间谍一直被关押在中共的监狱里。幸运的是,其中没有麦克特家族的成员。”

“中共提出了让丁返回中国大陆吗?”麦克特怔了一会儿,又问。

“没有。”还是杜勒斯作答,“他们知道我们的政策:留美中国学者必须本人确实要求返回中国大陆,美国才有可能放行。”艾森豪威尔总统再次看看手表,然后摆了摆手,口气果断:“关于丁,可以作结论了。我的命令即将下达,诸位可以提前一小时得知内容:据现已掌握的全部证据,丁的行为不构成间谍罪,应立即予以释放;但是,她的个人资料凡涉及美国国家机密而又未解密的部分,不予发还本人。恢复人身自由的丁应该继续享受合法侨民待遇……”

“可是总统先生,如果丁出狱后要求返回中国大陆呢?”布雷·麦克特举起一只手来,“别忘了共产党中国是我们的敌国,而丁掌握着非常可怕的东西,如‘超小型原子弹’和‘超小型氢弹’等等。”

总统将视线投向联邦原子能顾问委员会主席布朗先生,“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这些所谓可怕的东西,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会成为事实。”布朗想了想,缓缓道,“当然,在遥远的将来,超钚元素是必然会出现的,首先在各核大国出现。但那是我们无法阻挡的事情,就像我们当年未能阻挡苏联掌握核武器一样。依我看,既然无法阻挡,就不要强行阻挡;我们能做和应该做的,是始终保持我们的领先地位和威慑力量。此外,超钚元素的必然出现,更因为它有很大的和平用途,可用作新型核燃料,使超远距离的海上和海底航行、环球飞行和太空航行得以实现……”

“对丁要求返回中国的可能,您怎么看?”总统又问。

“这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我跟丁相识多年,在阿拉摩斯时还是邻居,我太了解她了!她绝对会要求返回中国。”布朗耸耸肩,“但这也是我们无法阻挡的事情。还是那句话:既然无法阻挡,就不要强行阻挡。何况从一九五〇年开始的几年里,美国允许上千名留美中国学者返回了中国。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情理上说,丁都不应该是个例外。”

“是这样的。”艾森豪威尔沉默顷刻,轻声道,“不过我相信,恢复自由后的丁,不会要求返回中国……”

“凭什么如此断言?”沉默了很长时间的胡佛忽然开口了。“当然,我这里说的是共产党中国。”艾森豪威尔瞥了联邦调查局局长一眼,并不作答,而是在略作停顿之后转换话题。他语气凝重,一字一顿:“刚才就在这里,召开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我们这个会议,所讨论的实际上也是国家安全问题。维护国家安全靠的是什么?我历来认为,归根结底靠的是繁荣的经济,富裕的生活,先进的科学,人民的团结,社会的公正,法律的严肃,决策的正确和国力的强大;所有这些,还有人类的幸福和憧憬,人间的美好与辉煌等等,永远是民主制度的产物——我们不是经常高歌‘上帝保佑美利坚’吗?对,我们的上帝,我们的无畏和无敌,我们的力量和我们必胜的倍念,正在这里。”

说着,“永久五星上将”站起来。他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但他挺拔的身材、凝重的表情和自信的口气,使在场的人们忆起了十几年前欧洲战场上那位叱咤风云的盟军统帅。会议即将结束,人们随之起立,倾听总统的话。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目光前视,像军人一样。

“此外,我不认为美中之间会永远是‘敌国’,因为那样对双方乃至对全世界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个使命似乎不能在我任上完成了,但我相信今后美中两国政治家的智慧,也相信历史会赐美中两个大国以机遇。”说到这里,总统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将目光投向联邦调查局局长,一字一顿,“刚才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例会上已经就相关问题作出决定。现在请将手表跟我对准:此刻是华盛顿时间下午六点十一分。胡佛先生,请FBI跟移民局合作,务必在从此刻开始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让留美中国女科学家丁洁琼教授离开爱丽丝岛,恢复她作为合法侨民的一切权利。”

“呃,是。”胡佛坚持板着面孔。

总统又望着杜勒斯:“国务院应及早让周恩来先生知道这一点。”

“当然。”国务卿点头。

“哦,”艾森豪威尔将视线挪回胡佛脸上,“是否需要派国民警卫队协助你?”

胡佛像没听见似的,板着面孔,望着远处的天花板。

“散会。”总统宣布。

待会议参加者们都离开屋子,杜勒斯扭头笑笑:“祝贺你,总统。”

“为什么?”

“你攻克了‘第三个诺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