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先生没有说错。在座诸位中,确实,我跟丁女士的关系最为久远。”牧师昂首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不慌不忙地说,“然而这个话题却不是那么好谈的,因为它跟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联为一体。”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望着牧师。

“当年从中国回来后,我当上了国务院中国事务顾问。诸位知道,这是接替谢伟思。尽管谢伟思后来并没有因间谍罪被起诉,但不难想见,我在那个位置上承受压力之大!”查尔斯略作停顿,显出回首的神情,“当时的我,能怎么办?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非常了解中国,有很多中国朋友,这是一笔财富,也是一大麻烦。如果我不想落得谢伟思的结局,我就得如履薄冰,格外小心谨慎,有时还必须做些违心的事。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我在中国屈从过苏凤麒,因为我有继续当齐鲁大学校长的愿望;在战俘营里,我屈从于日本人的淫威,为了不被狼狗撕成碎片,争取有点做体操和晒太阳的机会并能吃得饱些,我对任何一个日军列兵都点头哈腰;回到美国后,我仍然不得不屈从于某些势力——今天的人们谈到‘白色恐怖’时,指的都是‘麦卡锡主义’。其实早在那之前,白色恐怖已经初露端倪……”

胡佛听着,脸色铁青,好像真的“窒息”了。当年司法部未按他的意旨以“间谍罪”起诉谢伟思,也未按照他提供的名单逮捕那一长串被指为“共产党嫌疑”的政府高官,凡此种种都深深激怒了他,也成为他跟总统和司法部长结怨的起因。现在,查尔斯这秃子居然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起来!“麦卡锡主义”是从一九五〇年二月开始的。“早在那之前”已经出现的“白色恐怖”指什么?他妈的不就是指FBI和他胡佛吗!

查尔斯连瞥都不瞥胡佛一眼,侃侃而谈。听起来,他早年在中国就开始做“违心的事”了,包括对苏冠兰和丁洁琼做过的那些事……

“苏和丁,怎么说呢?简直是一对金童玉女,都那么聪明,漂亮,出类拔萃!他们相爱乃至结为夫妻的话,堪称天作之合!可是我……”查尔斯说着,神情黯淡,“我不仅有牧师身份,而且确实信神,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审判。因此,在我年已七十,身体也很不好的今天,理应把一切说出来,对自己曾经有过的错处和失误,尽量做些弥补;对国家决策,也希望有点帮助。”

查尔斯说,丁洁琼是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天在驾车离开阿拉摩斯返回伯克利途中,被Y基地特工部门和FBI联手逮捕的。其实他们早就盯上她了。但丁是中国人,胡适先生任中国驻美大使期间对丁洁琼的天陚和潜力有很高的期望,离任时还特别嘱咐美国方面给予“关照”,因此事情处理起来比较复杂微妙。查尔斯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代表国务院参与“丁案”的。白宫还要求国务院“牵头”,以便把事态保持在“外交层面”,避免可能出现的被动。

在跟亚伦·佩里将军商量之后,查尔斯决定:一,就现有证据看,丁跟罗森堡夫妇的情况很不一样,因此不能公开逮捕和审判。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最佳选择是让她“失踪”;二,让拘禁中的丁生活比较优裕,有充分的阅读条件,可以从事数学和理论物理研究——这种做法政治上比较有弹性,美国将来可以把这说成是软禁,甚至说成是“隐居”。这样做迟早会被证明对美国有利;三,丁是个天才,要继续感化她,争取让她入籍美国;四,最好的、根本的办法,也许是把丁的爱人苏冠兰也弄到美国来……

“恰好我在国务院任职,又专管中国事务,具备某些条件。”查尔斯接着说,“我知道丁和苏早在青年时代就把美国视为‘天堂’,亟盼一起来美国留学和生活。我们在为他俩创造一种美好结局的同时,还可以为美国留住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和增添一位优秀化学家……”

杜勒斯插话:“弄到美国来,怎么‘弄’啊?”

“我想先让苏以访问学者身份来美国,随后的事就好办了。”查尔斯是一九四七年想出这么个好主意的。他为此派了一位克拉克参赞专程到中国去。在这位克拉克看来,邀请一位叫苏什么的中国化学教授访问美国,不是小菜一碟吗?因此,他跟司徒雷登大使面谈此事时完全没有在意一位眉须皆白,面目冷峻,气势威严,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中国老人在座;他事后隐约忆起,在大使的礼节性介绍中,老人有中国政府的外交部顾问头衔……

“不巧,那老者正是苏冠兰的父亲苏凤麒教授!”查尔斯摇头叹息,“随着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极端腐败,杜鲁门总统憎恶和摒弃蒋介石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我的计划因之越来越难于实现。好不容易挨到了一九四九年四月,我为此事再度派去的人刚到香港,南京就被中共军队占领了。”

艾森豪威尔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就是说,当时,您想让丁苏都在美国定居并共结良缘?”

“是的,总统先生。”

“您当证婚人?”

人们笑起来。

“好像是童话,不然就是梦话。”胡佛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赏还是挖苦。

查尔斯瞥了FBI头子一眼,有条不紊地往下说。丁洁琼到美国后一直跟苏冠兰保持联系,可是从参加“曼哈顿工程”起,美国方面即以“保密”为由阻断了她与苏的正常通信,这给她造成了巨大痛苦。丁曾经这样辩解:她给凌教授打电话,一个很大目的是想打听苏冠兰的消息但是还没谈到这里,电话就中断了。她给苏冠兰写信是为了排遣内心积郁。这些信是无法投寄也无法带出海关的。她过去就常写这类信件;写一封烧一封;现在这批信件的最终结局,也无非是攒在一起烧掉……

查尔斯认为,丁的说法符合事实。“曼哈顿工程”安全部门专门派人调查过。“工程”期间丁到过的基地、公司和大学的特工和侍员都作证说,他们多次发现丁教授在所住房间里书写并焚烧什么,可能是所写的东西,壁炉里的灰烬和偶尔发现的残余纸片上写着的字迹确实很像是书信。查尔斯接着说,丁洁琼“间谍嫌疑”的另一依据是给凌云竹教授打的那个电话。但那个电话是从电话局打出的,有多名话务员和保安在场,而丁是知道他们的特工身份的;此外,丁也明白“隔音间”是绝对不隔音,尤其是不能防监听的……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胡佛问。

“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是被我们逼出来的!”查尔斯扩大嗓门儿,“我伤害过少女时代的丁,对她一生所遭逢的痛苦和不幸负有责任;但是,我们国家更负有责任!”

会议室里的人们屏气静息,仔细倾听。

“既然我们邀请丁参加‘曼哈顿工程’,我们就应该允许她像参加‘工程’的千千万万英美科学家一样自由离开阿拉摩斯;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中国是我们的盟国,所以我们还应该允许她回中国去,就像参加‘工程’的英国科学家们战后返回了英国一样。”查尔斯牧师像布道般侃侃而谈,“可我们是怎么做的?我们骗去丁的护照和驾照,然后对她实施绑架,接着是无限期的非法监禁!不错,丁确实掌握着‘曼哈顿工程’的一些机密——但这不是她造成的,而是我们造成的;不是她要求参加‘曼哈顿工程’,是我们邀请她参加!我们造成了后果,却捏造了罪名强加在一个无事女子头上,这说得过去吗?这是美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应有的形象吗?”

胡佛恢复了铁青的脸色,但没有说话。

在场的人们仍然都不吭声。

“谢谢。”总统朝查尔斯点点头,转向大家,“牧师刚才的谈话,很多跟‘曼哈顿将军’有关系……”

“是这样的。”亚伦·佩里点头。

“那么,现在请你谈谈吧!”这位总统喜欢开玩笑。他说过美利坚合众国没有贵族,不能封爵,亚伦·佩里因此当不上“曼哈顿伯爵”了,那就当“曼哈顿将军”吧!

“我赞成牧师的意见。”佩里轻叹一声,回忆道,“当初,‘曼哈顿工程’特工部门对美国人尚且严密监视,何况对丁这样的外国人。所以,我们早就知道她在中国有一位恋人,知道那人的名字叫苏冠兰,是一位药物学家。丁的收入很高,可是她却没有几个余钱,就是因为全买了实验器材等运回了中国,帮助她那位心上人研制新药,这对中国抗战是很有作用的,跟间谍活动也完全不沾边。”佩里说着,冷冷一笑:“哼,间谍,间谍,谁是间谍?奥姆霍斯早就说过可能‘会从我们里面抓出大把的间谍’,丁洁琼也说过也许‘有朝一日事实会证明叛徒和间谍正是美国人和英国人’。他们不幸而言中了,抓出来的间谍全是美国人和英国人。还有两三个隐藏很深的间谍一旦揭露出来,我敢断言,也都会是美国人和英国人!”

“将军,”胡佛正言厉色,“您凭什么做出这样的断言?”

“凭什么?”佩里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平静,“凭FBI的无能。”胡佛瞪大了眼睛。说FBI“无能”,等于说他胡佛“无能”——谁敢这么说呢?在佩里之前只有过一个杜鲁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之前,FBI就已经得到了相关情报,却没能做出正确判断。当时任参议员的杜鲁门为此直斥FBI“无能”,而胡佛最早就是因此恨上杜鲁门的……

“曼哈顿工程”刚开场,间谍的触角便伸了过来。可是直到苏联成功试爆第一颗原子弹之后的一九五〇年,FBI才抓到第一批间谍。接着,FBI又跟麦卡锡联手无限扩大“调查”范围,佩里手下几名军官也被牵连进去,最后连“曼哈顿将军”本人也受到质询,问他为什么重用奥姆霍斯和丁,他麾下那批科学家之中为什么出了好几个间谍,等等——这简直是一些混账问题!但在白色恐怖时期,它们却足以损害人的名誉和形象。佩里认为,不然,自己本来是可以成为四星将军的!很多人都说,“曼哈顿”功劳盖过“诺曼底”。

奥姆霍斯是佩里点名任用的。奥姆霍斯历史上的“污点”,档案里全有记载。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妨碍佩里坚持重用他。佩里当初就大声宣称:“必须打破常规擢用人才,不这样就不能尽早造出原子弹——我这人总是对的!这个问题上也不例外。”直到“原子间谍”们暴露后,佩里仍然嚷嚷:“科学家中的间谍都不是我‘引进’的,而是奥姆霍斯推荐的。但现有的全部证据都不能证明奥姆霍斯事先知道他们的间谍身份——FBI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当然无权要求奥姆霍斯事先知道——也不能证明奥姆霍斯跟他们是同一个间谍网中的同伙,他妈的这就够了!”

丁洁琼也是奥姆霍斯推荐并由佩里拍板决定破格任用的。所谓“破格”,指她是“工程”中惟一不具有美英国籍者。现在,佩里说:“丁跟奥姆霍斯一样,是‘间谍嫌疑’。什么叫‘间谍嫌疑’?即不是间谍。我同意查尔斯先生的说法:丁写那种信件,打那个电话,是出于迫不得已,确实,一切都是被我们逼出来的!此外,我还认为,两人都是‘间谍嫌疑’,但这两个人是有区别的。”

包括总统在内,人们的目光都凝聚在佩里脸上。

“请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即几乎所有俄国间谍,包括罗森堡夫妇和克罗斯·莫耶在内,都不是为了钱,而都自以为是为了‘正义’,为了‘劳动者’,为了在全世界实现‘苏维埃’;他们把人类的前途和希望,寄托在苏联人身上。”佩里指出,奥姆霍斯就是一个实例。此人已经滑到了叛徒的边缘,但他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企图让俄国人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防止美国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他甚至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美国”和“忠诚于美国”……

“如果说奥姆霍斯已经滑到了叛徒的边缘,丁洁琼的情况就迥然不同了。她的档案里找不到对俄国人的认同,而只有对她的祖国——中国的强烈感情,还有对苏冠兰的顽强爱情。无疑,如果我们不加阻拦,丁一定会返回中国,而且一定会把她所掌握的一切秘密奉献给她的国家。但是,对此,美国截至目前为止的法定对策只是‘滞留五年’。而实际上,我们已经把她整整拘禁了十二年!”

“谢谢,将军。”总统看看手表,然后环顾整个会议室,“刚才,我们充分讨论了丁洁琼教授的情况,知道了她仍在爱丽丝岛上。显然,如果我们无法在今天判她以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直至终身监禁,我们就必须释放她,还得为多年来对她的软禁和囚禁准备好一整套外交辞令,更得为今天释放她找到恰如其分的借口……”

“不行,”一个粗硬的嗓音打断总统,“决不能释放丁!”

艾森豪威尔举目一瞅,又是胡佛。

总统沉默了,等着胡佛往下说。

“当年决定五年期限,我就坚决反对过,可惜没被采纳。”FBI头子仍然硬着喉咙,“五年就能使知识‘充分陈旧’?笑话!很多知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了,也没陈旧,甚至永远不会陈旧。”

“是的。”国务卿耸耸肩,“‘一加一等于二’这个‘知识’,再过十万年也‘陈旧’不了。”

“谁说什么一加一等于几了?”胡佛觉察出杜勒斯的阴阳怪气,瞪了他一眼。

“但五年期限是法律规定呀!”国务卿两手一摊。

“正因为是所谓法律,所以对别的中国人回国,我没有坚持反对——但这条法律不适用于丁洁琼!”

人们都惊讶起来,连艾克也不例外。

丁洁琼被捕后,在监狱里仍有从事数学和理论物理研究的条件。这最初是国务院查尔斯决定的。转押爱丽丝岛后,这种“待遇”看似没有改变,但胡佛下令在丁洁琼居住的房间里秘密安装了多台精度很高的拍照和摄像镜头……

如此严密监视一个长期被单独关押的女人——这使会议室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觉得太过分,太不择手段了!但一想到连总统都逃不脱胡佛的监视,大家又面面相觑,无可如何。

“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觉得我太过分,太不择手段了。”胡佛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他环顾了一眼会场,大声道,“不,我感兴趣的不是丁的生活起居,而是她的研究进展。事实已经证明,这种监控是绝对必要的!”

好几个人都流露出漫不经心的或轻蔑的表情。他们早就知道无中生有和危言耸听是胡佛的“职业习惯”……

“今天这会倒像个听证会,而且大家已经听取了查尔斯牧师和佩里将军的证言。”胡佛说着,摆了摆手,“很好。下面,我建议总统先生和在座诸位听听欧文·斯特劳博士的意见。”

“太好了!”总统笑笑,“请斯特劳先生来,就是打算认真听取他的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