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冠兰敲敲病房门,又轻轻推开,发现叶玉菡睡着了。他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叶玉菡穿一套单薄的条纹服,身体左卧,呼吸绵长均匀,额上有一层薄汗,睡得很熟。夏末秋初的南京,天气有时仍然很热,今天就是这样。病房一角有电扇,但扇出的风太大;苏冠兰想了想,取过一把大蒲扇来,站在床边,大幅度地缓慢挥动。轻爽的气流像春天的暖风般阵阵拂过,女学者鬂角和额头上的细小发丝微微颤动……

苏凤麒教授逝世后,叶玉菡参与清理来自各地各国的唁电唁函,搜集各报社通讯社的报道,分类清理老人留下的大批书籍、期刊、信件、手稿、照片、图纸、论著、仪器、标本和文物等,累得不堪。显然,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弄完。就说手稿吧,包括大量讲义、数学命题、天文观测中的疑点和天体力学演算,还有光学、化学、古生物学、人类学、史前文化和语言文字领域的论述。老人随心所欲地运用七八种文字进行书写,还夹杂着谁也不能辨认的某几种“符号”;这些东西加起来足有十几英尺厚,其中很可能隐藏着重大的科学发现乃至突破。“好几年”,不,也许几十年也清理不完!苏凤麒教授辞世刚一个月,叶玉菡就累得又躺倒了;而这时的她尚未办理出院手续,还是个住院病人。人们现在知道什么叫做“百科全书”了。参加清理苏凤麒遗留材料的专家多达十几人,仍不够用。鲁宁当机立断,决定将所有材料先行封存,今后适当时候再组织专人进行整理和研究。

叶玉菡的身体明显好转之后,鲁宁就不准苏冠兰陪护了,说是再这样下去你也会病倒的!叶玉菡也坚持让苏冠兰回家。所谓“家”,也就是他在药专的一小套房间。叶玉菡住的医院在清凉山,离药专很远;但苏冠兰“回家”之后仍然天天往那里跑,有时一天跑两三次。今天,苏冠兰炖了人参鸡汤,用广口暖瓶盛着送来医院。轻拂了一阵蒲扇之后,他有点不放心了:怎么,玉菡的呼吸停止了似的?别是出了事吧。他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指伸到玉菡鼻孔前。可是,奇怪,感觉不到对方呼吸的气流。他又将耳朵凑上去,竟也听不见任何鼻息。他的面孔离玉菡的脸很近,非常近,简直只隔几寸远,竞仍然觉察不到丝毫动静。这么一来,苏冠兰不止是奇怪,而是惊恐起来。他小心翼翼,屏息静气,面颊几乎要碰着叶玉菡的鼻尖和嘴唇了,这才仿佛感觉到一丝微弱气流……

苏冠兰放心了,直起上身,稍稍后退。然而刚才这短短的一瞬,他在感觉到叶玉菡体温和鼻息的同时,却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苏冠兰凝视面前的女子,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相识吗?不,简直可以说他俩的年龄有多大,相识便已有多久!不曾有过亲密接触吗?不,在叶玉菡负伤之后昏迷不醒的几十天里,在叶玉菡因连续手术而不能动弹的几个月里,他日夜守护,做的事比“特护”还多还细还累。昏迷不醒和不能动弹的叶玉菡在他眼里不是病人,不是女人,而简直是——圣女!如果说眼前的感觉有何不同,那就是叶玉菡又“还原”成了女人。她柔和的体温和纯净的鼻息,她身躯上和精神上的一切都在证明,她确实是个女人……

连苏冠兰自己都奇怪起来:就算活八十岁吧,已经过了半辈子;从最初产生性别意识算起吧,也三四十年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叶玉菡是个女人?

这么想着,苏冠兰更凑近些,细觑叶玉菡,这才发现她除了瘦弱,还很苍老——女人就怕苍老,就怕别人认为她苍老。可这种苍老是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叶玉菡的头发原来就干枯细碎,现在又掺进许多银丝;肌肤原来就苍白,现在又染上一层蜡黄,还刻上了条条皱纹……确实,四十岁已经不算年轻,但也远不该是这个样子。苏冠兰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叶玉菡之所以落得如此,是因为她的一生饱受创伤!

是谁使玉菡受了这么深重的伤害?是的,用今天常见的说法,可以说是万恶的旧社会和旧制度造成的,是罪恶的“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造成的,可是,难道他苏冠兰没有责任?玉菡具有多么高贵的品格,多么美好的灵魂!多少年来,她总是把痛苦和困难留给自己,把幸运和希望推给别人;每逢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亡换取别人的生存!你刚“发现”她的瘦弱和苍老,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注意过、关心过她,你对她连对陌路人都不如!苏冠兰啊苏冠兰,对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你了解她吗?你是怎样对待她的?几十年来,你给她造成了多少伤害!你真是个瞎子……

“玉菡!”苏冠兰颤声喊道。但他没听见声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了出来。他再度细觑玉菡,再度接近玉菡,甚至想做出此生此世从未有过的动作:用自己的嘴唇碰触或贴住玉菡的鬓角、面颊、额头和嘴唇……

但是,嘴唇还没碰着,夺眶而出的热泪却抢先滴落在玉菡脸上。

“谁?”叶玉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苏冠兰。

“玉菡,玉菡,”苏冠兰泪流满面,伸开双臂喊道,“我的好玉菡啊!”

“冠兰……”叶玉菡喃喃应道,显得疲劳不堪。她重新闭上眼,依偎在苏冠兰的怀抱中。

病房门被推开了。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只要苏冠兰在这间病房中,医生护士就都不敲门,更不允许任何别人来打扰。所以,苏冠兰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叶玉菡倒是依然如故,只是抬起头来,朝门口投去淡淡的一瞥。刹那间,她跟苏冠兰同时看见了鲁宁和阿罗……

鲁宁和阿罗相互瞅瞅,目瞪口呆,似乎被眼前的一幕弄愣了。鲁宁连声道:“嘿嘿,本来想让你们惊喜一下的……”阿罗摸着一个孩子的后脑勺说:“叫啊,快叫!”

叶玉菡和苏冠兰这才看见鲁宁夫妇之间站着个十来岁的女孩……

叶玉菡的两眼忽然闪闪发光了,那是泪光。她推开苏冠兰,从病床上起来,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三脚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搂住女孩子。她刚才生平第一次受到男子的爱抚——那是一位她深爱和惟一所爱的男子,但她当时并没有流泪;而现在,她哭了……

“叫啊,”鲁宁夫妇再次催促,“快叫。”

“妈妈,”女孩也哭了,扑在叶玉菡怀里,“妈妈呀!”

“哎,哎,”叶玉菡连声应道,“小星星,我的好孩子,好女儿!”过了几分钟,鲁宁又拍拍小姑娘的头,阿罗则朝苏冠兰指指。小星星挺直上身,冲苏冠兰恭恭敬敬鞠一个躬,大声叫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