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的发现分为三个阶段,也自然形成三个门类,即天然药物、化学合成药物和生物制剂。当然,天然类药物历史最悠久,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上万年。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法国生物学家巴斯德发现了细菌与人类疾病的关系;接着,德国医生科赫发现了结核杆菌、霍乱弧菌等致病细菌。但一直找不到既能杀灭病菌又不伤害人的药物。一九〇九年,德国科学家埃利希合成了可以杀灭锥虫和梅毒螺旋体,能治愈昏睡病和梅毒的“六〇六”,从此揭开化学合成类药物的序幕。

化学合成药物的研制在以后二十多年陷于停顿。一九三二年德国科学家多马克合成出磺胺。从一九三五年起磺胺药得到广泛应用。伦敦一家医院用磺胺药治疗三十八名患产后败血症的病人,治愈三十五名;而在此前,这些病人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会死去。美国总统罗斯福之子患病,也因磺胺药而得到拯救。此后,还用化学合成法研制出各类抗过敏药和麻醉药。

最后出现的是生物制剂。

一九二八年,英国医生弗莱明发现青霉分泌物能杀灭葡萄球菌、白喉菌和炭疽菌,且对人无副作用。一九二九年六月他公开报道了这一发现,并未引起反响。原因之一在于弗莱明不是化学家,无法提取青霉素。此外,“六〇六”和磺胺药正风靡世界,也冲淡了人们对开发新药的兴趣。

是战争使问题出现了转机。“二战”期间极其缺药,磺胺药在很多方面又不理想。于是,牛津大学的钱恩和弗洛里又找出弗莱明一九二九年那篇论文,组织数十位科学家合作攻关,十八个月后获得的一百克黄褐色粉末状青霉素,在稀释五十万倍后仍能杀灭病菌!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美国参战时,青霉素被列为优先生产的军品大量制造。“一战”时肺炎患者死亡率为百分之十八,“二战”时降为百分之一以下。一九四二年冬,用青霉素治愈了丘吉尔的肺炎。青霉素还是猩红热、白喉、梅毒等很多疾病的克星,与原子弹和雷达并列“二战”中的三大发明。

接着,一九四三年发现链霉素,一九四七年发现氯霉素,一九四八年发现金霉素……依靠各种抗生素,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了十年!出现了一门全新的学科一“抗生素学”。

“上述这些科学家,几乎全都是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叶玉菡有条不紊地介绍道,“其中,科赫是一九〇五年得主,埃利希是一九〇八年得主,多马克是一九三九年得主,弗莱明、钱恩和弗洛里是一九四五年得主……”

“玉菡,”鲁宁笑起来,“你是不是也想获得诺贝尔奖?”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会是好士兵。”

女学者语气轻柔,神态安详。但在鲁宁眼里,却气势如虹!他想:嗬,我这“将军”,今天可碰上了“元帅”……

苏冠兰在一旁倾听鲁宁与叶玉菡的对话。

从三十五年一月到今天——纪元一九五〇年十月,他已经在南京药专代理校长任上待了近五年,对本校全体教授、副教授和讲师的学历及学术水平了若指掌。他看得出来,美国人在北平聘请叶玉菡主持SB-1建造,算得上独具只眼。叶玉菡当年的博士论文《病毒与生命起源》,曾发表在哈佛大学期刊《细菌学研究》上。叶玉菡留学美国期间的第二篇论文认为有“比病毒更简单的生命形态”。病毒由蛋白质和核酸组成。而叶玉菡现在断言存在一种只有蛋白质而无核酸的“亚病毒”,和另一种只有核酸而无蛋白质的“原病毒”;她推论,地球上最初的病毒就是由“亚病毒”与“原病毒”融合而成……

前几天,鲁宁忽然问:“玉菡还有论文在国外发表吗?”

苏冠兰说,玉菡的论文历来很少。火烧堇园后,更不便与美国发生联系了。一九四九年三月,她的又一篇论文寄往英国,但迄无回音。不过,苏冠兰看见了她分发的打印稿,标题为《K酶》。玉菡写道:病毒是研究生命起源的利器,还是一种极好的knife……

“Knife——刀?”鲁宁问。

“对,knife,刀。”苏冠兰答。

病毐形体极小,结构简单,反映了最初的生命形态;因此,可以用以研究生命起源。还因为它们没有细胞结构却含有遗传信息,因此,可以像做外科手术那样,用它们的遗传信息置换细胞或细菌的遗传信息。这就要有一种“knife”,用以对细胞和细菌进行“切割”、“拼接”和“重组”,在适当部位插入病毒的遗传信息……

可是,用什么材料做这种“刀”呢?

用酶。酶,也叫“酵素”,是生物体产生的蛋白质,是一切生化反应中的催化剂,可以用作生化反应中的“刀”……

玉菡考虑,既然病毒有蛋白质,既然某种“原病毒”甚至无核酸而只有蛋白质,那么,应该可以直接从这些蛋白质中寻找所需要的、可以对细胞和细菌进行“切割”、“拼接”和“重组”的knife即“刀”……

鲁宁已经无数次听见苏冠兰不是说“叶主任”“叶老师”“叶教授”,而是称“玉菡”了。

中国南方是一座庞大而奇特的菌种库和毒株库。玉菡派出人员,在辽阔的江南搜集到三千一百多份标本,终于从一株根瘤菌病毒的蛋白质衣壳中找到了活性程度极高的酶,并将其命名为“knife酶”,简称“K酶”,即“刀酶”。这是一种奇异的,到目前为止最为得心应手的“工具酶”,以某几种血清型大肠杆菌做试验时取得显著效果;接着,女学者计划用其他各种致病细菌做“切割”、“拼接”和“重组”试验,包括肉毒杆菌、鼠疫杆菌、炭疽杆菌和伤寒沙门杆菌,其次是霍乱弧菌和斑疹伤寒立克次体……鲁宁惊叹:“除大肠杆菌外,其余全是恶性程度最高的病菌啊!”

“是的。所以玉菡首先用它们做试验对象。”苏冠兰点头,“她试图找到对付这几种最可怕的病菌的方法,特别是其中的杆菌,运用K酶降解其恶性程度并改变其遗传性状。”

“有成效吗?”鲁宁问。

“用沙门氏菌做试验是立竿见影的。”

“公开报道了此项成果吗?”鲁宁又问。

“她写在《K酶》里了。”

“就是那篇寄了出去没有下文的论文?”

“对,是寄往英国的。”

“还做了其他试验吗?”

“继沙门氏菌之后,这两年还做了鼠疫菌和炭疽菌,效果也很明显。”

“鼠疫,炭疽……”鲁宁重复着这些字眼,沉吟道,“这种手段,会不会被用来朝另一个方向改变杆菌的遗传性状,即反而加强了它们的恶性程度呢?”

“对了,老鲁,”苏冠兰直跷大拇指,“你真不愧是学医出身的,懂行。”

“我管了多年的军医,”鲁宁笑了笑,“本人也一直做军医。”

“所以你懂行嘛。确实,从理论上说,这种手段是双刃剑,有可能使病菌毒性加剧。不过,玉菡不是朝这个方向研究。”

“别人呢,”鲁宁注视苏冠兰,“别人是否也不朝这个方向研究?”

“这,这个,倒是没考虑这一点。”苏冠兰犹疑起来,“不过……”

“‘不过’怎样?”

“玉菡以外,恐怕没人能具备从事这种研究的条件。”

“美国和欧洲拥有许多一流生物学家。”

“但只从中国南方某一棵植物的根瘤菌中找了那个特殊毒株,只能从那个毒株中分离出‘knife酶’。至少就目前而言,只有这一种酶能用作改变细菌遗传结构的工具。”

鲁宁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起身道:“我还要去开一个会。这样吧,冠兰,过几天,你再陪我到L楼看看。”

“L楼”位于校区一隅,是一九三六年建校初期的建筑物,已很灰旧。L字相互垂直的两画,都是两层楼房。“长画”内设抗生素组,“短画”内设疫苗组;“转角”部为三层楼房,内设酵素组即“酶室”。共有大大小小六七十间屋子吧,其中实验用房占一半以上,仍不够用;于是,地下室、过道乃至楼梯都被利用起来,摆满实验设备……

一年半之前,一九四九年五月,鲁宁带着妻子阿罗第一次到南京药专,也第一次看望了叶玉菡,参观了她的实验室。他看到L楼气氛严谨,研究人员都埋头工作,没有任何人抬头瞥一眼客人们。交谈时都轻声说英语,一律穿戴全套白大褂、拖鞋、口罩和工作帽。鲁宁看见一台密封的“玻璃笼子”被整体安装在一间屋里,里面安装着一些实验设备,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叶玉菡答:“国内惟一的P3。”

“‘P3’是什么?”

“是一种密封实验台。P是防护等级,P3是最高一级;用以做最危险的实验,运转时与外界隔绝。”

“空气也隔绝吗?”

“是的。未经处理的空气不得对流。‘P3’内外气压不同,里面气压较低,也叫‘负压’,人员进出时外面的空气只会往里面流,以防止有害微生物趁机跑出来;封闭作业时,完全用管道向里面输送纯净空气,同时用管道抽吸里面的空气并实施消毒。”

“嗬,考虑得真周到!”鲁宁感叹。

后来的日子里,鲁宁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这个瘦小的女人虽然待人和蔼,轻言细语,却有着将军般的威信和风度,把实验室管理得井井有条;几十个研究人员,其中很有几位国外留学多年的教授和副教授,有的比她年长,却都心悦诚服地服从她……鲁宁赞扬玉菡的业务能力和领导才干。但女学者说:“不,我们应该感谢苏代校长!”

药专虽然号称“国立”,实际上经费很少,连维持日常运转都不够。代理校长为到处弄钱而疲于奔命。药专各系室中,生物制剂室又是耗资最多的,给代理校长的压力也最大。但他并无怨言,千方百计给生物制剂室以财力支持,包括向美国订购P3和电镜的巨额外汇,都是他向国内外很多药厂筹来的;连开不出薪水也靠他天天跑教育部和卫生署讨要。更重要的是,生物制剂室的工作要大量运用化学手段,而苏代校长本身是化学家,又组织本校和外校一批出色的化学家帮助他们,否则很多重要成果完全无法取得……

“弗莱明一九二八年就发现了青霉的杀菌能力,但是十几年后才制造出青霉素——为什么?”女学者说,“因为弗莱明不是化学家,没有掌握提取技术。而这种生化技术非常复杂。一九三一年倒是有三位化学家做过尝试,但以失败告终。”

鲁宁看看叶玉菡,又瞅瞅苏冠兰,笑道:“我同样感谢苏代校长!我认为最好的感谢方式是去掉那个‘代’字,任命他为正式校长。无奈他本人不干。”

鲁宁是“懂行”的。他明白生物制剂对新中国乃至对全人类的重要性,经常到L楼来,每次来都把抗生素组、疫苗组和酵素组挨个看一遍。每次他都让苏冠兰陪着来。今天也是这样。

抗生素组的三个研究课题都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一是探索青霉素的杀菌机制——全世界早就知道青霉素有强大的杀菌力,但全世界却至今不知道青霉素为什么能杀菌;二是怎样消除病菌对青霉素的抗药性;三是从在广东找到的一种灰黑色放线菌中提取一种全新的,能杀灭金黄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肺炎双球菌和流感杆菌的广谱抗生素——女学者说了,如果成功,她要将这种新药取名“粤霉素”。

“老鲁呀,”苏冠兰语含感慨,“即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实验室,能完成上述三个课题中的一个就很不错了!”

看完抗生素组,又到疫苗组。“疫苗”是用细菌和病毒制成的生物制剂。习惯上将细菌或螺旋体制成的称“菌苗”,病毒或立克次体制成的称“疫苗”。由于场地、设备和财力的限制,疫苗组放弃了其他项目,专攻脊髄灰质炎疫苗。“脊灰”多发于幼儿,通常称“小儿麻痹后遗症”;但也能发于成人,美国罗斯福总统就是而立之年患上此病并成为残疾的。中国是“脊灰”高发区,疫苗一旦研制成功,对国家和人民将会是巨大的贡献……

最后来到酵素组即“酶室”,该组负责人是叶玉菡本人。军代表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然后在叶主任陪同下来到三层上她的办公室。前后窗户都开着,空气对流良好。坐定之后,她语气平稳,吐字清晰:“鲁宁,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到这儿来,一定要有事吗?”

“今天你确实有事。”

“怎么看出来的?”

“你来过多次,每次来都耗上几个钟头,都换上实验室专用的手套、帽子、拖鞋、口罩和工作服,到每间屋都仔细地看,详尽地问。但今天你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只在每间屋外面隔着玻璃瞅瞅,问问……”

“玉菡,”鲁宁打哈哈,“你的眼睛也像——Knife!”

女学者笑了笑。

“是的,确实有几件事。”军代表起身走到窗前,指指楼下的树林和花坛,“L楼处地太偏僻。我想,是否砌一圈高墙把L楼围起来,添设门岗……”

“不。这里是做学问的所在,不是衙门,别弄得那么壁垒森严。”叶玉菡摇头,“另外,L楼处地必须偏僻,否则有害微生物或其孢子容易随风飘散,造成污染——而这是任何高墙和门岗都无法阻挡的。”

“这个这个,回头再说吧。”鲁宁似有难言之隐。接着,他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平放在膝上,打开,抽出一只大号国际信封:“喏,玉菡,第二件事——”

叶玉菡接过大号信封一瞅,顿时兴奋起来,从中抽出两本纸张考究、印刷精美的杂志,满脸绽开笑意:“啊,《探针》!”

牛津是一座古老城镇,位于伦敦西北约一百公里的泰晤士河畔。英国历史最久的牛津大学于公元一一六八年创建于此。实验生物学期刊《探针》编辑部也设在牛津镇。它早期专为牛津大学生物学院和医学院服务,后来在欧洲渐负盛名。叶玉菡的论文《K酶》早就寄给了《探针》,却“迄无回音”。稿件寄出不久解放军就攻占南京,政权更迭,天翻地覆,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叶玉菡便无心打听也无从打听稿件的下落了。现在一看,嗬,去年三月从南京寄出的《K酶》,十月就发表在第五期《探针》,不知何以竟走了整整一年才到南京……

叶玉菡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目十行九九藏书地阅读自己那篇论文。读完之后喊道:“好啊,一个字母也没改动。”

鲁宁在一旁说:“其实早就寄到了,但被邮政局什么人忘在地下室里。前几天偶然发现,赶紧送来给我。你看,信封磨损,字都看不清,我只得自作主张拆开了。多亏我懂点英文,一瞧,哟,这不是玉菡的论文吗?”

“哦哦。”女学者点点头,刚注意到信封是被拆开过的。恰在此时,鲁宁站了起来:“还有第三件事,一件大事。”

鲁宁的模样和口气,使叶玉菡和苏冠兰的心都悬了起来:“什么事?什么大事?”

“小星星——”

叶玉菡和苏冠兰霍地起身喊道:“快说,小星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