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已经熊熊燃烧了三年而且仍在燃烧的国内战火仿佛把大气都烤热了。这天上午,南京药专校长室内,苏冠兰带着两名秘书大汗淋漓,埋头于满桌满地的公文卷宗堆里。连电扇都不能用,以免纸张乱飞。前不久,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政权易手;他这“国立”学校的代理校长,也在积极准备“易手”。苏冠兰想,好了,终于可以撂挑子啦!他带着几个职员每天清理档案文件,时刻准备进行交接。

忽然,秘书冲代理校长使个眼色。苏冠兰一抬头,看见办公室门口正站着两名解放军军人。他第一个想法是:好,终于来了。他面带微笑,迎上前去点点头,伸出右手,当然是伸给站在前面的那个比他稍矮,但身躯壮实、皮肤黝黑、浓眉深目、脸庞宽阔的军人。与此同时,对方也伸出了手,但不只是右手,而是两臂笔直,双手一齐伸了过来;也不是握住苏冠兰的右手,而是一下子抓住他的两只手,直拉到胸前,攥得紧紧的……

这异乎寻常的举动使苏冠兰完全愣了。他定睛细觑,不禁失声喊道:“啊,老鲁!”

鲁宁不吭声,而是伸展双臂使劲拥抱苏冠兰,连连拍打对方的肩和背。好长时间之后,他俩才彼此松开,又把对方推远一点,以便看得更加清楚。教授泪花闪烁地问道:“老鲁,咱们都老多了!多少年没见面了?”

“二十年。”鲁宁一字一顿。

“可不,”苏冠兰想了想,“那还是一九二九年!”

“喏,我的爱人——”鲁宁又朝身后那个军人做个手势,“需要介绍吗?”

苏冠兰这才看清楚,老鲁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女军人。只因对方头发很短,军服式样土朴,皮肤又黧黑粗糙,乃至苏冠兰把她当成了警卫员。这次辨认的时间更长,足有一两分钟;终于,他喃喃道:“你,你,你是不是阿,阿罗?”

“是的,苏先生。”阿罗敬了个军礼,“都说贵人多忘事,可您还是认出了我。”

“那时你才十几岁吧?那以后的二十年,是女人变化最大的……”

“别解释了,”阿罗嗔道,“直截了当说我老得认不出来了就是!”

“可我认出来了。”

“是呀,”鲁宁打趣妻子,“这说明你还不老嘛!”

“老鲁,阿罗,”苏冠兰大为感慨,“真没想到,你俩会碰在一起,成了夫妻。”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嘛!”阿罗笑盈盈的。

鲁宁本来是野战军后勤部副部长,行军途中负伤,不宜上前线了。恰好部队途经江苏,便将他留在南京,当了军事管制委员会委员,负责大专院校和科学机关的恢复工作,还亲任几所学校和研究所的军代表。在一所野战医院任护士长的柳如眉被留下来照顾丈夫。鲁宁研究大专院校档案时发现,南京药专代理校长竟是苏冠兰!他审视药专教职员名单,又发现了叶玉菡的名字。他拉着妻子跳上吉普车:“快,上车,跟我到药专去!”

阿罗听明原委之后说:“先打个电话吧,让他们有个准备。”

“让谁有准备,苏冠兰吗?不,我就是要让他大大地感到意外。”路上,鲁宁叮咛道:“哦,任何情况下你都别提丁洁琼。”

“这我还不懂?我是女人。”

接着,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在校长室谈了一阵之后,鲁宁起身拍拍苏冠兰的肩膀:“走,参观一下学校。我亲自担任四所院校和两个研究所的军代表,想把‘驻地’设在药专。”

苏冠兰直摇头:“这几年,学校挺差劲的。”

“这责任不在你。而且,我就是来看看怎么个差劲!我们打了天下,现在要治天下了——哦,你打算让我怎么参观呢?”

“先看办公楼吧,你不是要把‘驻地’搁在这儿吗?”

“不,我想先看看生物制剂实验室。”

苏冠兰瞅瞅鲁宁。显然,军代表对很多事情心中有数。

三人沿着林阴道走了一段,路旁树林中的石桌石凳引起了鲁宁的兴趣,提议到那里坐坐。坐定之后,他赞叹道:“嗬,景色不错,比当年齐大还好!”

“这里是江南。”苏冠兰说。

鲁宁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两口,望着苏冠兰:“直说吧,我和老婆到药专来,第一想看看你,第二想看看玉菡——她是我在齐大医学院的老同学,还有恩于我。”

“有恩于你?”

“二十年前那次,就在你救助我之前十来分钟吧,玉菡更救了我——为什么说‘更’?因为当时若是没碰见你,我会有很大的危险,却仍有可能逃脱;但是若没有玉菡,我就死定了!”鲁宁回顾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时,仍很动情。

“冠兰,你知道我当时是揣着枪的。”鲁宁说着,使劲吸了几口烟,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我决不会让他们活捉。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若是那样,不错,会很悲壮,但我会死而有憾的,因为当时我太年轻,还能为革命做很多事情;起码,今天不能在这里跟你谈笑风生了!”

战争期间,在昆明附近的嵩阳镇,苏冠兰曾亲睹叶玉菡献血挽救了一位美国飞虎队员的生命。现在他知道了,那绝对不是出于偶然;在叶玉菡沉默寡言和弱不禁风的外表下,深藏着璞玉浑金般的果断和勇毅……

“告诉我,冠兰,”鲁宁目光炯炯,话锋一转。“你跟玉菡的关系,怎么样了?”

“同事关系吧,”苏冠兰避开鲁宁的眼光,“对,一般同事。”

“同事关系,”鲁宁拧起眉头,“一般同事?”

阿罗抻一下丈夫的衣抽。军代表想了想,再度转换话题:“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玉菡早就做了妈妈……”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苏冠兰胸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不,她没有结婚。”

“你说什么?”苏冠兰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玉菡一直独身生活,没有结婚。”

鲁宁侃侃而谈。谈起一九四六年的北平,谈起东厂胡同和“堇园”,谈起和“F楼”,谈起那个被当做“ape”的小姑娘,谈起那场熊熊大火,以及紧紧抱住西蒙·切尔尼,直至一起被烧成焦炭的“老木”……

阿罗听到老木之死时,泪流满面。其实,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好多遍。

“对,就这样,玉菡就这样做了‘妈妈’,有了女儿。”鲁宁轻叹一声,仍然以那种不慌不忙的口气,直谈到叶玉菡被迫离开北平前夕那句话,“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什么事放心不下?”苏冠兰两眼湿润,“一定是为小星星吧!”

鲁宁深深地瞥了苏冠兰一眼,点点头。

“那,那,”苏冠兰望着鲁宁,目不转睛,“小星星,这孩子,后来呢?”

“我们派人把孩子带到延安,送进一所专收烈士后代和干部子女的学校。就延安而言,这所学校的条件要算最好的了。我在前线,阿罗常去看她,休息日带她回家。”

苏冠兰的泪水在眼眶里直转。他霍然起身,笔直地伸过右手去:“阿罗,谢谢你。”

“不谢谢我吗?”鲁宁朗声笑道,“若论功行赏,我可该排在阿罗的前面。”

“也谢谢你,老鲁。”苏冠兰把左手伸过来,“咦,这孩子,小星星,在学校里怎么样?”

“功课总是前几名。”

“太好了!跟你们在一起时,她喜欢说些什么?”

“她总是问起妈妈,想早日见到妈妈——孩子说的妈妈,就是玉菡。”

苏冠兰神情迷惘,默然无语。

“还有点情况,捎带告诉你吧。”鲁宁又想了想,沉思道,“玉菡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在我面前却流了一次泪。”

一九四六年那个不寻常的夏夜,叶玉菡哽咽道:“我将独身过一辈子。但我想有个孩子。所以,对小星星,请你务必……”

“你怎么回答?”苏冠兰盯着鲁宁。

“我吗?我当时很惊讶,甚至可以说,我深感震撼。我张口结舌地望着她,望着玉菡;我强充男子汉,硬着嗓门说:‘瞧你,说些什么呀?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独身过一辈子!’”

苏冠兰听着,不吱声……

鲁宁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道:“好了,咱们到生物制剂室去。”

生物制剂实验室平面呈L字形,习惯上就叫“L楼”,坐落在绿树簇拥之中,周围砌着几座花坛。大门的前方是一米高的水门汀台阶。三人刚走近台阶,叶玉菡便出现了,面含微笑地迎出大门,远远便朝鲁宁伸出双手……

在这个世界上,苏冠兰也许是最熟悉叶玉菡的人。特别是近三年来,他俩以“同事”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应该说,更加熟悉了;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苏冠兰心目中,从来的叶玉菡都那么矮小瘦弱,面色苍白,连头发都是细小灰黄的……直到今天,此刻,苏冠兰才发现,自己应该仰视叶玉菡!

“你好啊,玉菡。”鲁宁快步踏上台阶,“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校长室彭秘书来了电话。”

“玉菡,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三年啦!”鲁宁说着,紧握叶玉菡细瘦的双手。

“是的,整三年了。”叶玉菡语气平稳,把手伸向阿罗,“这位是鲁夫人,柳如眉吧?”

“哎呀,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鲁宁打着哈哈,“是我爱人,老婆,就叫她阿罗吧。”

“早就听鲁宁夸你名字好,人更好。”叶玉菡笑笑,“今天一见,果真如此。”

叶玉菡又与“苏代校长”握了握手,紧接着便回到鲁宁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鲁宁,孩子呢,小星星呢?”

鲁宁和阿罗没有想到,叶玉菡也没有想到,是苏冠兰抢先回答的:“孩子在延安一所学校里,功课总是前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