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南京药学专科学校,即南京药专,位于风景如画的玄武湖畔,是中国最早独立设置的高等药学院校。抗战期间,学校内迁四川。战后,苏冠兰负责组织几所院校回迁南京,其中便包括南京药专。回到南京后,苏冠兰在国民政府卫生署下属中央药物研究所任研究员;接着,教育部有意任命他为南京药专校长。该校一直注意研究中草药和药用植物,在葎草抗结核、麻黄素治疗支气管哮喘、中药的缩宫和驱蛔等方面成绩令人瞩目;而战争期间苏冠兰从中草药和中国南方常见野生植物中提取麻醉药、镇痛药、抗菌消炎药、抗疟药物、“代用血浆”和能提高免疫力的药物方面卓有成效,因而被认为是最好的校长人选。但此议被苏冠兰本人谢绝。理由是自己没有留过洋,也没有博士学位。当时这种理由是能够成立的。于是,他成了“代理校长”。南京药专是“国立”的,校长任免手续繁琐,而“代理校长”就简单多了。苏冠兰图的就是这个“简单”。艰苦的战争环境中,他与民族和国家一起奋斗了八年;现在百废待兴,至少是药专的很多事情离不开他,就再作些牺牲吧。一俟学校走上正轨,他打算连这“代理校长”也辞掉;他要到美国去,到大洋彼岸去,到那里的茫茫人海中寻找琼姐……

那天,父亲来电话:“你上次说过,学校要建一座实验室。”

“是的。生物制剂实验室。”

“你还说了,一直没找到适合的主任人选。”

“不只是主任,还必须是实验室首席科学家……”

“现在找到没有?”

“也还没有。传统药学,从观念上说长期囿于化学合成和药用植物,而对微生物和生物制剂……”

“好!”父亲打断他,“我给你推荐一位绝佳人选。”

“是吗?”

“当然!比你强,在美国取得的博士学位。”

“那太好了!”苏冠兰喜出望外。他一直希望为药专找到一位新校长。“什么时候能见面谈谈?”

“不用谈了。我已经跟部长和次长都说好了。”

“部长,次长,他们……”

“他们还买我的账。原因很简单:廉颇虽老,可老当益壮呢!”

“那,那……”

“我马上陪着过来一下。”

苏冠兰还没反应过来,父亲那边已经放下了电话。

叶玉菡在紫金山麓那处绿林簇拥、粉墙灰瓦的别墅中静养了半年之后,苏凤麒才开始考虑让她重新“出山”。老教授认为,要让菡子养好一点,少于半年是不行的;此外,那两个戴墨镜的家伙说了,叶玉菡如果到了南京,必须至少“销声匿迹”半年,不然就会出“麻烦”……苏凤麒想,行,那就半年吧。

这也正好是学校里最为繁忙,苏冠兰百事缠身的半年;他居然一次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也就没能在天堡城下遇见叶玉菡。而老人也从不在电话中提及菡子到了南京。苏冠兰倒是常来电话,多半是阿鼎接的,这位老仆遵循一条规则:主人没让他说的事他就只字不提。因此,在这个雨雪纷飞、寒风刺骨的下午,苏凤麒在打完电话之后,很快就领着客人来到南京药专校长室时,苏冠兰根本就没注意到父亲身边有个瘦小女人,更没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女人竟会是叶玉菡;而且,即使他当时细看了,也不会认识的——这也难怪,自一九三四年叶玉菡离开济南赴北平,他们已经长达十二年没见过面。十二年时间也许不算很久,但这是怎样的十二年啊!

“喏,介绍一下——”父亲站在宾主双方之间,朝双方点点头,透出一股绅士风度。还没待苏冠兰反应过来,苏凤麒身边那个瘦小女人已经伸出右手自我介绍:“叶玉菡博士。”接着礼貌地点点头,轻声道,“您好,苏代校长。”

声音很轻,嗓子还略显嘶哑,但在苏冠兰耳畔却有如晴天露雳!他足有好几秒钟脑子转不过弯来,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至以为眼前的一切不是现实而是梦幻。他仔细打量对方,足足打量了十几秒钟,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算是大体上弄懂了面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瞠目结舌,寒冬腊月里竟浑身冒汗。父亲俨如一位“旁观者”,双手抄在身后,冷冷注视着眼前的一幕;而真正使苏冠兰展慑的,是叶玉菡的冷淡和从容。

苏冠兰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恢复常态。他握了握对方的手,也礼貌地点点头,只是说话仍然口吃:“哦哦,你好,叶,叶,叶……”

“从前人们叫我叶大夫。”叶玉菡尽管落落大方,却同样避开目光的对视,“现在就叫我叶老师吧,这里是学校嘛。”

在南京药专校长室举行的这次会见,表面上看是“礼节性”和“程序性”的。聘用其他教员、研究人员和重要职员时,也要进行这种会见和谈话的——但苏冠兰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他这位“代理校长”是否愿意,不管他是否签发聘书,叶玉菡都必然要到这所学校来任职;而且,还不是凭的“裙带关系”,也绝不是滥竿充数,其资格和身份是绝对够格的。叶玉菡到美国留学并取得博士学位的事,特别是她在病毒微生物学领域的造诣,苏冠兰早就从妹妹来信中获知了;姗姗是学医的,比较容易懂得“菡子姐姐”所做的一切……

不管怎样,苏冠兰与叶玉菡就此成了“同事”。当年在齐鲁大学,同学们不知道他俩是“未婚夫妻”;今天在南京药专,教职员们也看不出他俩有任何特殊关系。苏冠兰恪尽职守,在混乱腐败的社会环境里企图尽力把学校弄得更好一些。叶玉菡对眼前这座实验室也还满意,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了工作,而且像从来那样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经常放弃节假日,往往带上面包罐头开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一泡就是十几个钟头。人们还注意到这位女科学家一个特点:她从来不像某些人那样为了续聘而巴结校长(严格说来是“代理校长”),从来不去校长室,迎面碰见苏校长时顶多点点头,有时则简直是“视而不见”。这么一来,很多人却反而更加敬重叶玉菡,实验室的同事和下属们也都喜欢她。

苏冠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时时如芒在背!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会提前离开南京药专的;如果辞职不获准,他就不辞而别!或者更彻底,一开头便拒绝到这所学校来——但是,现在这样想,这样说,已经毫无意义。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当然,现在也可以要求辞职。不过,在叶玉菡正式地、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之后,这种做法就不合时宜了,对他来说起码是有失风度。而且辞职之后到哪里去?他身在南京,知道眼前这个政权已经混乱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不可避免地面临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和科学研究经费无从谈起,数量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知识分子连吃饭都很困难。比起他们来,他苏冠兰有个“代理校长”头衔和一份薪水,就算非常幸运了。一旦失去这些东西,他虽不至于立刻就没有饭吃,却会渐入困境。另外,父亲远未老朽到足够的程度,相反,看上去身体还好;何况脚下是南京,老头在此混迹近二十年,上上下下“滚瓜烂熟”,从蒋委员长到五院院长,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苏冠兰悲哀地发现,十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后,一切又回到起点上。不过,当然,不是“起点”。青春不再。比起当初来,他自知苍老多了,精神和体力均大大衰退;而作为同龄人的叶玉菡,何尝不是如此,苏冠兰竟完全认不出来了!不知琼姐怎样?想必也不例外。琼姐天生丽质,会保存很多美好之处,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想到这里,苏冠兰忽然忆起苏轼的名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东坡悼亡词中的幻象。诗人在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妻子。当年的东坡先生虽久历宦海沉浮,但那毕竟只是“宦海沉浮”,不是生死线上的挣扎;他的一生并不缺乏金钱和自由,更不缺少女人和潇洒,可短短十度寒暑就变得“尘满面,鬂如霜”!那么,经历了十几年、几十年离别之苦和烽火战乱的苏冠兰又将如何?他与叶玉菡不曾谋面仅十二年,就认不出来了;如果遇见阔别十七年的琼姐,会不会像同一首词中写的那样呢:“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冠兰意识到自己确实苍老了,颓唐了,甚至是衰朽了!当年他对父亲的抗争是软弱无力的,但他毕竟抗争过;可是,现在,连那种软弱无力的抗争也无从谈起了。当年激励他对父亲抗争的是琼姐,是他与琼姐的爱情,是他与琼姐共同的辉煌前景;可是,现在,这些动力已经没有了。琼姐在哪里?琼姐久无音讯,如石沉大海……

叶玉菡经常去看望老人。苏冠兰到父亲那儿也去得多些了,只是小心翼翼地与叶玉菡错开时间。远在昆明的苏姗娜生了一个儿子后,也来南京看望过父亲;她特意抱着孩子来的,为了让老人看看小外孙。姗姗在紫金山麓暂住期间,与父亲的一次对话是这样的——

“爸爸,哥哥跟菡子姐姐的事,怎么样了啊?”

“你不都看见了吗?”

“不能老是这样,他俩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

老人摇摇头,不吱声。

“爸爸,您当初是怎么想的,把哥哥留在国内,而把丁洁琼送到了美国?”

对这个问题,苏凤麒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作出如下回答:“丁洁琼是个非凡人才,其天赋在我之上,更远在你哥哥之上。她迟早会出国深造的,也应该出国深造;好些世界名牌大学一旦发现了她,就都会争着要她。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从我的利害出发,由我选择最佳时间和最佳方式,把她送出国去。出国之后的丁洁琼,阅历、地位和声望会迅速变化,将很快摆脱少女的幼稚和纯情,博士教授之类头衔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她还将成为科学大师,够格跟爱因斯坦相往还。有朝一日她必将光芒四射,真正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

“您的意思是说,”姗姗打断父亲的话,“丁洁琼一旦功成名就,就会变心,抛弃我哥哥?”

“此外,”苏凤麒自顾往下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的。还有一点不可忽视,即丁洁琼非常漂亮;这就注定了她会遇见许多狂热而执著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其中肯定不乏出类拔萃的,远比你哥哥出色的男子……”

“您要把变心的权利和机会,推给丁洁琼。”

“这种所谓权利和机会,始终在丁洁琼本人手里。”老人在反驳的同时,白了女儿一眼,“你哥哥是个死心眼。只有丁洁琼变心了,他才会死心。他死心了,才会发现菡子的好处。待他跟菡子结婚之后,两人一起出国,我就放心了。”

苏姗娜沉默了一会儿,问:“爸爸,您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可菡子姐姐就是女性,她不是一直等到现在了吗?”

“丁洁琼做不到这一点。”苏风麒真是个倔老头。

“哦,丁洁琼,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回来了。”

“她真的变心了?”苏姗娜惘然若失。

“是的!”苏凤麒斩钉截铁。说着,他仿佛想起另一件事,“对了,这事应该告诉你哥哥。”

“这事他还不知道?”

“你打电话叫他来,就说我要跟他谈谈。”老教授口气果断,“姗姗,你在场旁听,但不要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