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划时代的和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终于结束了。来自美国各地和英国的五十三名科学家到会,多数居著名科学家之列,包括七位“大师”即诺贝尔奖得主。他们多数参加过“曼哈顿工程”,在阿拉摩斯生活和工作过,现在是旧地重游。会议开了一个礼拜,人们兴致很高,有时直开到深夜。丁洁琼心情压抑,始终不吭声。还有几位科学家像她一样只倾听,不发言。但该发生的亊情照样发生。谁都没有料到,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没能解决的问题被数学家解决了。第一流的数学分析家贝尔特·魏纳从理论上指出了艾伦·泰勒在氢弹设计思想上的重大缺陷,另一位应用数学家乌拉姆则用计算证明了这种缺陷……

“完了,”听完魏纳和乌拉姆的发言之后,丁洁琼悄声道,“‘湿弹’变成‘干弹’了!”

“确是‘划时代’,”奥姆点头,“划分了原子弹与氢弹两个‘时代’。”

“照此估计,用于实战的氢弹将在五至七年后出现。”阿伯丁弹道实验室的诺伊曼博士转过脸来。他最早提出把电子管运用到计算技术领域。现在,他不用计算机就有了一个重大得数。“而今天这个会场,可能将成为人类走向毁灭的起点。”

“可惜爱因斯坦没来。”布朗插话,“不然他又会说了:下一次世界大战的武器将是石块棍棒。”

“妈的魏纳和乌拉姆,”基斯蒂科夫摇头,“难怪诺贝尔当年不设数学奖!”

奥姆知道琼情绪不好。散会翌日,他开车陪女科学家到圣菲走走。东宫街矗立着当年的西班牙总督官邸——在历史短暂的北美大陆,这就算古迹了。森严的门洞上装着两扇黑色铁皮大门。进去之后可以看见一座美丽如画的西班牙庭院,门廊内外陈列着金银装饰的剑、盾、火枪、铠甲、军服、战旗、马车和爵徽。院内有一条三百年前开凿的地道,通往总督府。“曼哈顿工程”期间,这里成了“兵站”,来自四面八方的科学家、工程师、技师、军官和其他有关人员在这里报到和参观;被安排在城郊庄园小住一两天之后,尽快赶往阿拉摩斯。许多重要仪器设备用火车运抵圣菲之后,再转送Y基地。战后,圣菲跟阿拉摩斯一样显得冷落。但是,这次的情景却有点反常:东宫街上停着一列大小轿车,远远近近还游动着便衣特工。一群游客模样的中年男女,应该说长得都很好看,多是金发碧眼,双眸明亮,面孔狭长,皮肤白里透红,一些人身边还有孩子,正在参观古总督衙门;他们谈笑风生,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

丁洁琼一眼就看出这是些希特勒所谓的“纯雅利安人”,听出他们操纯正的德语。他们使得冷清的总督官邸变得热闹起来。他们跑到圣菲来干什么?圣菲不是一般州府,不是一座普通沙漠小城,外地人(更别说外国人了)到圣菲几乎就等于到了原子弹基地。这里到处有着无形而又严密的、天罗地网般的防范措施。因此,丁洁琼吃惊地问:“哪儿冒出来这么多德国人?”

其实,奥姆已经注意到了那些不寻常的游客。他一手扶着车身,一直在冷冷打量着那伙人。听见琼的问话,他嘟囔了一声。女科学家认为自己听清了几个关键音节,那就是“七十一号指令”。终于,奥姆摆了摆手,轻声说:“走吧,上车。”

圣菲景色单调。奥姆和琼从前也是这样,从阿拉摩斯开车来到圣菲后,在市区那些平直而干净的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转悠,谈笑,聊天,探讨某个数学或物理学命题;为了热闹一些,车上有时也有别的同事。但是,今天的奥姆显得郁郁寡欢,眼神迷茫,默默看着前面,一声不吭。

丁洁琼想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听说“七十一号指令”了。上次是去年初秋在白宫西草坪。总统问佩里去欧洲做什么时,将军的回答就是“执行第七十一号指令”……

奥姆把车开到远离市区的郊野,那里有一家雅致的中餐馆。他俩走进去,在僻静角落里找了一处临窗的“火车座”。丁洁琼点了饭菜,奥姆要了一瓶“银城”白葡萄酒。

“你开车,还喝酒?”女教授问。

“喝吧,喝!”奥姆摇头,“没事。”

“奥姆,那伙德国人是从哪里来的?”丁洁琼直视对方,“还有,‘七十一号指令’是怎么一回亊?”

“琼,你对这些感起兴趣来了?”奥姆一仰脖子,吞下一大杯酒,“你看见的,不就是一群游客吗?”

“我们的敌人成群结队跑到我们的军事重地来了——这能不让人产生‘兴趣’吗!”丁洁琼不碰酒杯,目光灼灼,“你说过的,要真正爱美国,真正忠诚于美国。”

奥姆停下酒杯,微微眯上眼睛望着琼。

“你显然是知道底细的。”女教授接着说,“哪怕是军事机密,你也必须告诉我。我有‘特许证’。”

“‘特许证’在这里不起作用。你明白,持‘特许证’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过问的。”奥姆瞄瞄四周,轻声说,“但是,在我面前,琼,你不需要‘特许证’。”

德国投降前夕,美国即开始执行绝密的“七十一号指令”,进入德国的美国军队和特工全力搜寻纳粹在飞弹、喷气推进、地震、气象、毒气、细菌武器、核物理和核武器领域的青年专家。相对而言,年轻人名气不大,地位不高,在国际上和美国国内不易引起注意;但他们精力充沛,长期从事实际工作,掌握着最新动态和关键技术,因此非常可贵。要不惜一切手段控制他们,把他们连同妻子儿女一起弄来美国并尽快入籍美国,使之效忠于今后的美国全球战略。为使他们安心,要对他们过去的罪行不闻不问;要给予他们优厚待遇,安排很好的生活、工作条件,使他们的家属特别是子女对美国产生感情,尽早融入美国社会。“指令”还规定:为做好这一切,战后派往德国工作的美国军人和文职人员不准跟反纳粹的德国人或只是违心地服从过希特勒的德国人接触……

“‘对他们过去的罪行不闻不问’,那还设纽伦堡法庭干什么?”丁洁琼问,“不准跟比较好的德国人接触,就是说只能跟死心塌地的纳粹分子抱作一团喽?”

“反正,佩里去欧洲执行‘七十一号指令’,第一个使命就是搜罗纳粹专家,把他们弄来美国。第二个使命是审查战后派往德国的美国军人和文职人员,纠正他们的‘违规’行径。”奥姆耸耸肩,“‘指令’上说了,这都是为了美国的根本利益——不是说真正爱美国和真正忠诚于美国吗?喏,这就是真正的爱,真正的忠诚!”

飞弹、喷气推进、地震、气象、毒气、细菌武器、核物理和核武器……

纳粹德国曾经用V型飞弹轰击伦敦,战争后期还曾将脉冲式喷气引擎安装在战斗机机翼下作助推器,明显加快了飞行速度——因此,美国对“飞弹”和“喷气推进”产生强烈兴趣是可以理解的。可“地震”和“气象”是怎么一回事,这些都是无法人工控制的自然现象啊!

“问題正在这里。他们想对这一切实现人工控制。”奥姆没有说明“他们”是谁,“已经有了原子弹,还将会有氢弹。他们并非只想简单利用核武器的爆炸功能,而是企图‘设计’和利用这种爆炸,控制气候,定向定量地诱发地震、海啸、暴雨、洪水、风暴和冰雹,使高原冰川和两极冰山融化,甚至使地壳开裂,让大量涌出的岩浆、大量溢出的毒气覆盖地面,以毁灭敌方……”

“天哪!”丁洁琼瞪大眼睛。

“哦,琼,顺便说说,这方面,他们还在利用你的‘核爆炸空气动力学’。”

计算速度问题是“二战”中的瓶颈。美国陆军每天需要计算几千条弹道,而一名计算员用当时的台式机计算一条飞行六十秒钟的弹道需要二十小时,数据还没计算出来就已经作废了。于是,电子计算机研制被提上了日程表。一九四六年二月,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诞生在美国。“他们”马上想到了其军事用途,用以计算“核爆炸空气动力学”中从前几乎完全无法解决的方程式,企图以点阵状的核爆炸激起强烈的大气涡流或海洋湍流,使之成为大规模毁灭手段。为此,他们正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城和佛罗里达州大沼泽地城分别建立两座基地,安装了大批风洞、水洞、爆炸洞、水工设施和大型计算机等,前者叫“沃思堡气象中心”,后者叫“墨西哥湾水文中心”……

“这事,他们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呀!”丁洁琼喃喃道。

“这事,他们会跟你说一个字吗!”

丁洁琼觉得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

在圣菲总督府门前看见的,就是刚从德国弄来的核物理和核武器领域的“人才”。他们都曾长期充当海森堡、哈恩、博特、劳厄、多佩耳、克赫纳、斯泰特、哈特克和库恩等一流科学家的助手,在斯特拉斯堡、奥兰宁堡、海德堡、达兰、黑兴根和海格洛赫的各个实验室及工厂工作,对加速器、反应堆和重水提炼有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见解,其中有的人在铀的离心法方面掌握着比美国还先进的技术……

海森堡和哈恩等都是顶尖级大科学家,他们差一点就为德国造出了原子弹。幸亏希特勒出身混混,文化素质低下,不知道什么是“核”,更不相信核武器的威力,这才使得最可怕的情况没有发生。但海森堡、哈恩等年岁偏大,名声也太大,容易引起注意,惹出麻烦;他们又都是“纯雅利安人”,拥戴过纳粹,甚至跟希特勒个人过从甚密,因此与爱因斯坦、泰勒、西拉德、卡蒙和诺伊曼等犹太科学家相处会很尴尬。这么一来,把他们的年轻助手一代弄来就成为最佳选择——用纳粹的人才和技术武装美国的民主!

“德国早在一战中就研制并使用过毒气弹,”奥姆说,“还使用过细菌武器……”

细菌武器的最早战例可追溯到一三四九年。鞑靼人围攻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卡法城时,把鼠疫死者的尸体抛进卡法城,结果使城内许多士兵和居民染上鼠疫,被迫弃城西逃。

一七六三年,英国殖民主义者在北美遭到印第安人顽强抵抗。英军假装友好,以天花病人用过的被子和手帕作为“礼物”赠送给印第安人,结果在印第安人中引起天花大流行而丧失战斗力,使英军不战而胜。

“一战”中的德国曾派间谍携带马鼻疽菌和炭疽菌培养物潜入协约国,秘密地投放到饲料中,或用毛刷接种到马、牛和羊的鼻腔里,使协约国从中东和拉丁美洲进口的三万四千五百头驮运武器装备的骒子感染瘟疫,部队战斗力大受损失……

“纳粹德国在二战中虽然没有使用细菌武器,却一直在研究细菌武器。”奥姆接着说,“于是,这方面的德国专家也被弄来一批,分别安置在犹他州和印第安纳州两座细菌武器基地。”

“怎么,”丁洁琼愕然,“美国有两座细菌武器基地?”

“岂止!在马里兰州和密执安州还有另外两座。”奥姆撇撇嘴,“你知道,当初为了研制原子弹,美国政府设立了‘U委员会’;你不知道,那以后又增设了研制细菌武器的‘G委员会’,还造出了一批‘G弹’,即细菌弹。”

“是吗?”

“一九四五年如果没有及时造出原子弹,美国就准备动用‘G弹’了。据估计,那样一来,日本死于细菌弹的人,将比死于两颗原子弹的人要多出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欧洲国家密集,细菌病毒随水流、气流、尘埃或动植物体飘散时极易危及地处中欧的德国自身。德国因此不敢做试验,更不敢用于实战,细菌武器研究水平也就始终不高。“G委员会”对此很失望,转而盯上了日本……

“又是日本!”

“是的,又是日本。”奥姆点头,“秘密研制细菌武器的国家还有几个,以日本最为先进。日本以中国作为细菌武器研制基地,又以中国作为细菌武器试验场。中国与日本远隔重洋,有着细菌病毒无法跨越的天然屏障。中国幅员辽阔,是日本人眼中最好的试验场;中国人口众多,是日本人眼中用之不竭的实验动物……”丁洁琼倾听着,咬住嘴唇。

“此外,关键的一点:历史已经证明,特别是近代日中关系史已经证明,中国是个‘弱大民族’。”奥姆继续侃侃而谈,好像完全没有注意琼的反应,“无论日本怎样侵略、欺凌、残害和肢解中国,中国都没有任何报复和反击的能力,更没有跨越大海去摧毁日本的能力。中国统治者一团漆黑,腐烂透顶,颟顸愚昧,全部看家本领就是对内残害忠良,镇压人民,对外屈膝投降,割地求和——真的,今天这个世界上,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试验场,这么好的实验动物呢?”

丁洁琼仍然不吱声。她想起了那句中国古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不管怎样,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中国‘惨胜’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至少就日本而言,是不可能再对中国使用细菌武器,再把中国人当做实验动物了。”奥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叹,“但是,琼,要替惕别的国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边桌上来了两位顾客。

“我们走吧,琼。”奥姆起身。

回阿拉摩斯的路上,丁洁琼一直在琢磨奥姆的话。“别的国家”,哪个国家?她不想紧逼奥姆,她知道,该告诉她的事情,奥姆都会对她说的。她换了个话题:“石井四郎那伙人呢?怎么没听见再提起他们,战犯名单里也没有他们。”

“七三一部队全体成员,包括石井四郎,战争结束时经朝鲜逃回日本了。美国人没有逮捕他们,更不打算审判他们,还一直跟他们保持接触……”

“什么叫‘保持接触’?”

“就是讨价还价,收买他们当年研制细菌武器的数据资料。”

“何不干脆像对待纳粹德国的专家那样,索性把这伙日本细菌战犯也弄到美国来,用七三一部队的人才和技术武装美国的民主呢?”

“日本人跟德国人不同,形貌上太显眼。此外,德国人终究是科学家,德国从未实际使用过细菌武器;而这批日本人无一例外,都是战犯,都是极端凶残的野兽,每个人都罪恶滔天,够判二十次死刑!因此,为避免在国际国内造成麻烦,不能把他们弄到美国来。”奥姆一面开车,一面不紧不慢地说,“而是采用了三种手段对他们实施‘赎买’:一是操纵远东军事法庭,使他们逃脱审判;二是在战后日本建筑物大量被炸毁烧毁,物资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向他们提供金钱、食品、住房、礼物和各种款待;三是……说实话,在细菌武器上,日本一直并不比美国高明。日本只在一个方面远远超过美国,那就是大量的人体实验数据。被七三一部队做活体实验的除中国人朝鲜人外,还有少量俄国人、满洲犹太人和专门从太平洋战场‘选送’来的美英战俘。因此,七三一部队的数据资料从‘人种学’意义上说也是相当完备的,只缺了黑种人,对美国的细菌武器研制价值非凡。所以,三是向石井四郎和七三一部队成员购买全套数据资料——前面说了,这些所谓数据资料是用成千上万中国人、朝鲜人、俄国人、犹太人和美英战俘的生命换取的!”

丁洁琼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偶有野兔、麂子、獾、蜥蜴和蛇在被车灯照亮的路面上匆匆掠过。足足沉默了半小时,她才重新启齿,语调冷静:“奥姆,现在,咱们回到那个话题上来。”

“哪个话题?”

“‘要警惕别的国家’——哪个国家?”

“你看清了,琼,路边可是万丈深渊!”

山中公路在暮色中显得特别起伏盘曲,奥姆不再说话,而是格外小心地紧握着方向盘。在一处岔路口,他转上一条荒废了的简易公路。车身猛烈颠簸着,往前开了十多英里之后,到了公路尽头。前面矗立着的陡峭石壁下有几座废弃的营房,东倒西歪,残破不堪。左边是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床上乱石狰狞;右侧的峡谷深不可测,一团漆黑,令人毛骨悚然。夜幕笼罩山野,四面八方的狼噑此起彼伏。奥姆将汽车停下,熄了火,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香烟,凑在鼻孔前闻了闻,但并不点燃;良久,深深吁一口气,轻声说:“好了,到了没人窃听的地方。说白了,琼,我这次回阿拉摩斯,名义上是参加会议,实际上是为了看你,跟你认真谈一次,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