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有着优美的校园、良好的治学环境和最先进的实验室,拥有一大批美国乃至世界上第一流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和优秀工程师。丁洁琼在这里很快崭露头角,研制出了新型“云室”——这是英国科学家威尔逊于一九一一年发明的一种探测设备,其内充以空气和某几种液体,压缩后使之突然膨胀,容器中顿时充斥“云”即过饱和状态的蒸气。带电粒子通过时“沿途”使气体分子电离,形成可见液滴,从而显示高能粒子运动的径迹——它作为粒子研究的重要工具,二十多年来迭经改进。丁洁琼的最新设计有着突出的优越性能,被物理学界称为“威尔逊-丁云室”,或“丁氏磁云室”。这种新型设备很快使宇宙线探索有了重大突破,丁洁琼因之名声大振,在她抵达美国仅半年之际就获得硕士学位并荣膺美国物理学会奖金,并担任加州理工学院讲师。几乎与此同时,丁洁琼对辐射探测仪“计数器”作了重大改进,在科学界、医学界和工业及地质探矿领域得到广泛应用,被称为“丁氏正比计数管”或“丁氏管”。

年轻的女科学家在物理学前沿领域表现了突出的敏感和才气。她对一九三二年才发现的中子进行深入研究,提出快中子物理与慢中子物理的划分理论,编制了中子计量标准《丁氏系数表》。她利用新型加速器建造的“中子谱仪”得到迅速推广。她还在人工放射性核素的合成研究方面取得成功,相关论文一九三六年十月发表后得到很高评价,因此在一九三七年春实足年龄二十六岁时获哲学博士学位并晋升为副教授——一些人说丁洁琼的长相、身材和风度很像那尊大理石女神,送她一个雅号“维纳斯博士”。

不久,丁洁琼发表《隧道效应与核衰变的数学模型》,这个理论叫做“丁氏模型”,也有人称之为“维纳斯模型”。学院为此专门举行了一次学术报告会,预定到会者为五十至六十人,而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梯形讲演厅里竟挤了几百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是物理学界的。克鲁因教授说:“这些家伙之中能听懂的不到十分之一。”理查德教授呼吁对讲演厅加强管理。卡蒙博士说:“这里离好莱坞不远,他们多半是把丁小姐当成电影明星了!”弗雷格院长耸耸肩:“我早有预言。”奥姆霍斯开琼的玩笑:“你真得戴上面纱了!”

丁洁琼笑而不答。奥姆霍斯没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一丝凄凉和惨淡。不错,作为科学家,她是成功的,还面临着更大的成功;但作为女人,她是压抑的,而且越来越感到压抑。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种美丽将会随着时间而衰退,直至枯萎;还知道,女人的美丽是为爱她并被她所爱的男人而存在的——而那个爱她并被她所爱的男人,却远在天涯海角!女人长久保持美丽的惟一的和最好的办法是享受爱情,可是她……

她每天都在计算:到美国三年,就意味着与冠兰的分离又延长了三年。当初,南京与济南相距不到三百英里,就成功地阻隔了她与冠兰,在长达整整五年里竟使他俩连一面也没能见上——而帕萨迪纳与济南远隔太平洋,相距一万英里!

她和冠兰的处境看起来好得多了:都有了教职,有不菲的薪金,等等;但就爱情而言,却更加困难、更加前途渺茫了——远隔浩瀚大洋,恰如古诗说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还有,她至今猜不透苏凤麒到底为什么要举荐她赴美留学?

弗雷格跟苏凤麒的关系到底有多深,他到底是否负有查路德那样的“使命”?苏老头子至今很有权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想回国去接冠兰,或者哪怕只是见上一面,都将冒很大的风险;弄得不好,不仅接冠兰不成,也许连她也出不来了!她还猜想,苏凤麒让她出国多半是基于一种假设,即她“镀金”后会主动离弃冠兰;而如果苏凤麒发现这种假设落了空,则肯定会使出别的手段……

不管怎样,与冠兰的聚首变得更加遥遥无期——这使丁洁琼深陷迷惘和痛苦,而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与之倾诉的人,包括最亲近的奥姆霍斯。博士懦雅,正派,学问渊博,风度翩翩;加州理工学院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琼当然不例外。何况她是奥姆的学生兼助手,长期在奥姆身边工作,本来是她倾吐心曲的最好对象——可是,偏偏奥姆几乎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她并坚持追求她!这就使关于苏冠兰的话题完全无从谈起。

奥姆成了丁洁琼的又一个心事。

奥姆比琼年长十岁——但这并不是问题。许多少女不喜欢少男,而倾心于成熟的中年男子:他们事业有成,除了学问和地位,还有风度,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质上的财富,远比那些毛头小伙子更具吸引力。不错,奥姆体质较弱,身躯单薄——这也不成问题,很多情况下,这甚至更容易博得女性的怜爱。出于不难理解的原因,奥姆曾经撒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谎,或有意无意吐出了一个含混的语句,把“没有配偶”说成“没有结婚”——事实是他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听说生活中还有过其他一两个女人——这对美国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但琼是中国女子,对她来说就算“一回事”了。不过她自幼生活在欧洲,了解欧洲人和美国人。她想,如果打算接受奥姆的爱情,那么她是可以而且应该忽略或原谅这一切的;问题是她并没有对奥姆动过心。不错,她尊敬奥姆,钦佩奥姆,感谢奥姆,喜欢奥姆——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还不是爱情。她知道,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苏冠兰,那么她多半会接受奥姆的——可惜,事实是她已经有了冠兰!

丁洁琼无数次决心将真实情况告诉奥姆,免得这个痴心男人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空耗时间和忍受煎熬,也免得自己有意无意地欺骗奥姆……但是,毎次她都犹豫不决,知难而退。因为她没有忘记苏凤麒的存在。那双可怕的、有力的、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魔手早已伸过太平洋,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了加州,到了帕萨迪纳,到了理工学院。她想,千万不能把冠兰的名字和身份,特别是自己与冠兰的爱情关系告诉奥姆,千万不能!爱情的本质是排他的。无论怎样头脑清醒、品格高尚的男人,遭逢“失恋”时都可能有很不理智的表现……

即使不考虑这一切,则奥姆也可能在闲聊中有意无意说给弗雷格听,而弗雷格也许会写在给苏凤麒的信中——事情一旦到了这一步,灾祸恐怕也就指日可待了!

为了让奥姆“死心”,丁洁琼曾经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致力于学业,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决不恋爱——她以为这一拖五六年或更长时间,奥姆会挺不住的。不料,只过了两年多,自己就获得了博士学位,而奥姆仍然毫无与其他女性相爱的迹象。奥姆说:“琼,你下一个借口是什么呢,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奖之前决不恋爱吗?很好,我继续等待。我了解你,我相信你获得这个奖只是时间问题。”奥姆还说:“不过,琼,只要事实证明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我绝对放弃!”

丁洁琼“走投无路”,无奈之极。但她决定坚持下去。她编出种种借口,说自己生性冷漠,说课题太重乃至疲乏不堪,说受辐射影响导致经常头疼,说自己自幼受某种宗教的浸染等等,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自圆其说;有一段时间,只得尽力躲着奥姆。最后,奥姆说:“琼,也许你有心事,有顾虑。那么,好吧,我不再纠缠你;但我要说,我爱你,我等着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被感化,会主动投入我的怀抱,会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

奥姆说话算话,从此确实不再“纠缠”丁洁琼;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俩完全恢复了正常的师生关系和工作关系。年轻的女科学家松了一口气,起码是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不久,中国国内形势的急转直下却揪住了丁洁琼的心……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北平西郊卢沟桥进攻中国驻军。十一日,日军进攻北平天津;三十日,北平天津陷落。十一月,日军侵占上海;十二月九日进攻南京,十三日占领南京并疯狂烧杀奸淫掳掠,对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士兵进行了长达六周的血腥大屠杀……

在长达半年时间内,特别是整个十二月份,丁洁琼对实验室全无兴趣,每天悉心听广播和看报纸。北平、天津、上海和南京有很多各国外交官、商人、记者和传教士,他们对日本人的暴行感到震惊和愤怒,公正地报道和揭露了日本军队的野兽行径。最为惨烈的是南京:起码有几十万中国军民被集体枪杀并抛尸长江;千百名大中学生被活埋;一些日本军官提着东洋刀开展杀人比赛,拎着被砍下的中国人头颅拍照“留念”,成千上万中国妇女遭强奸后又被杀害,甚至被剖腹暴尸……

丁洁琼想起了“济南惨案”:被日本人严刑拷打挖眼割耳舌后乱枪扫射致死的中国外交官蔡公时,遭轮奸还被挖出眼珠割掉乳房的惨死的小学女教师黄咏兰……“准确”统计数字早在一九二九年已经得出:中国人被杀六千一百二十三人,受伤一千七百余人——天哪,我们要这样的“准确”干什么?这样的“准确”惟一只意味着耻辱!“济南惨案”发生时丁洁琼在上海,是从各国通讯社的大量报道中获知情况的,苏冠兰后来给她的书信也有详细叙述。她学过历史,有着很强的史实和时间观念。从“济南惨案”发生至今,十年过去了;从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至今,四十三年过去了;从一八七四年日本进攻台湾至今,六十三年过去了……为什么中国一直积贫积弱,一直遭到侵略和欺凌,中国人一直在被宰割和屠杀,情况毫无改变?她最感痛苦悲愤的,是中国人死得太多太惨,动辄死几千人几万人,甚至是十几万几十万人!

她的眼在流泪,她的心在淌血,她胸中千百次地回荡着一种呼啸:“中国啊中国,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大唐气象!”她对敌寇满怀仇恨。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物理学家。她经常神往用物理学手段或者再加上化学手段制造出一种新式武器一种能够大规模毁灭那野兽般的敌寇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