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秘书请丁洁琼到校长家里去一下。

丁洁琼的考绩一直拔尖,按规定可以保送留学的,也叫推荐留学或免试赴美留学。可是姑娘倔强而自信,要求按章参加公费留学招考。这样做本来也不成问题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考取,待她从北平回来却成了问题。她大病一场,住院十几天,出院后身体仍然虚弱,又在凌校长家住了几天才回宿舍。

客厅里摆着刚沏的茶,还有水果、瓜子、点心。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郑板桥的墨竹:一枝细竹迎风挺立,枝叶的疏密浓淡恰到好处,似乎在瑟瑟发抖并发出簌簌声响,背景上有些淡墨晕染,看似一片愁云惨雾。郑板桥常在画上题一段话或一首诗,这幅墨竹上却仅书“高节凌云图”五字……

女大学生对这座小楼的里里外外都很熟悉。五年了,她无家可归,不需为恋爱而赴约,课业对她来说又很轻松;于是,每逢节假日就到凌老师家来,不是节假日也经常来,来住,来吃,来帮着侍弄小花园和干别的家务活,来跟凌教授探讨物理学难题,来跟校长夫妇和其他教授一起喝“下午茶”……

金大理学院必修课中有哲学,选修课中必须有一门社会科学——这是凌云竹担任校长之后的“新政”。而丁洁琼选修的社会科学课程是“中国通史”,重点攻读“唐史”。也是一次喝下午茶,凌校长曾问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姑娘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是唐代。我企盼并将致力于让中国恢复大唐气象!”几位在座的教授听了喷啧惊叹,都说这可不像一个女孩子的话。

在丁洁琼与凌校长之间,长达五年的时间中只发生过一次不愉快的事——

“九一八”事变引起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的强烈愤慨,激发了青年学生对南京政府不抵抗主义的抗议浪潮。二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来自北平、天津、上海、广州、武汉、济南等地的学生代表和南京学生三万多人聚集南京举行示威游行,要求政府抗日;游行队伍在珍珠桥附近遭到军警镇压,死伤百余人,酿成“珍珠桥惨案”……

凌云竹一直有着“左倾”、“通共”之嫌,官方盯着他,教会也不喜欢他——这样一来,在中国,特别是在南京当一所教会大学的校长,就处境维艰了。但他仍然采取各种方式默许乃至支持学生爱国运动,惟一的例外是对丁洁琼——他甚至将姑娘“囚禁”在自己家的小楼中,让宋素波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叫来校役帮忙,以防止她外出参加示威。为此,丁洁琼曾经激动、痛苦和气愤,甚至当面指摘凌校长为“懦夫”和“卖国贼”!教授看着姑娘,面色苍白,气得直打哆嗦;但他坚持了自己的做法,也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惨案发生后,金大一名学生致死,四名学生受伤,十几人被捕;凌云竹日夜奔忙,往官府、监狱和医院跑,处理善后,营救学生。回到家里,总是筋疲力尽,满身汗水、药味和血迹。无情的事实使丁洁琼惊呆了!她沉默下来,痛苦思索;接着,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功课……

那以后,近三年过去了,师生之间没有再提起过此事;但是,可以肯定,两人都没有忘记此事。

现在,丁洁琼又来到这间客厅,女大学生啜了一小口茶之后,低头望着茶杯,不吭声。

“洁琼,今天让你来,谈几个重要事情。”凌校长连开场白都没有,单刀直入“第一,当然,是你报考留学的事……”

“老师,师母,”丁洁琼立刻流泪了,“这事,我,我对不起你们!”

教授的话被打断了。但他望着姑娘,没有急于往下说。

“我没出息,没考好,没考取……而我原本是可以做得很好,让老师和师母为我骄傲的!”丁洁琼哽咽着,“我想,我可以先谋个教职,以后再考……”

“不,”凌云竹摆摆手,“你考取了。”

“您说什么?”丁洁琼认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考取了。”

姑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没听错,洁琼。”教授说得更明白,“你确实考取了,‘庚款’留学美国。”

“这,这,这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但在你身上发生了奇迹‘不可能’竟变成了‘可能’。”凌校长显出思忖的神情,转脸望着窗外,“事实就是你考取了,录取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

丁洁琼仍然回不过神来,俨如处在梦幻之中。

“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并且祝贺你。”宋素波也开口了,“加州理工学院,可是名牌学府啊!”

美国大学的排行榜经常变来变去,但排在最前面的总脱不出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杜克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和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有时候也算上达特茅斯学院、康奈尔大学或加利福尼亚大学……

一八九一年创建于帕萨迪纳城的私立“斯鲁普工艺学院”,一九二〇年改名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中国人有时简称其为“加州理工学院”。它分设生物、化学化工、工程和应用科学、地质和地球科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物理、数学和天文学等系。

“凌老师,”丁洁琼仿佛从梦境中醒来,“是不是您从中帮助了我?”

教授笑着摇头:“我可不拥有这样的权威!”

“谁拥有这样的权威呢?”

“不知道。不过我想,不论他是谁,他都并没有做错。‘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况就真才实学而言,你本来是应该录取的。”

“对,真才实学是最重要的!”姑娘深深舒一口气,“您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你读研究生,打算选择什么样的专业方向呢?”

“原子核物理学——”丁洁琼一字一顿。

凌云竹听着,并不觉得奇怪。丁洁琼的毕业论文《“卢瑟福实验”的数学解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早就发现这姑娘不满足于物理系本科“那点东西”,而是对数学和抽象程度最高的物理学门类充满兴趣。她经常跟凌老师和其他教授探讨“相对论”。

她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人名是“爱因斯坦”。她认为爱因斯坦的理论“预言了原子核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德国物理学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瓦尔特·尼科斯特意识到这种“巨大的能量”,曾在一九二一年说过“人类住在火药堆成的岛上,庆幸的是人类找不到点燃它的火柴”。但丁洁琼却断言“人类迟早会找到这根火柴!”

“你想造出这根火柴?”凌教授多次笑问,“或者说,你想当潘多拉?”

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为了报复普罗米修斯,命火神赫菲斯托斯用黏土做成美女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厄庇米修斯做妻子。潘多拉私自打开宙斯让她带给厄庇米修斯的一只盒子,盒中的瘟疫、罪恶、疯狂和嫉妒等等祸害一齐飞出,从此弥漫人间……

每当说到这个话题,丁洁琼都笑而不答。

宋素波提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洁琼,你二十四岁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就算不年轻了!”

“不年轻又怎么样呢?”丁洁琼笑笑。

“感情上的事,或者说终身大事,怎么样了?”凌云竹问,“还是跟苏冠兰交朋友,谈恋爱吗?”

“是的。”

“还是相互写信,一直写了五年,连一次面都见不上吗?”

“是的。”丁洁琼咬咬下唇。

“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尚且可以相聚呢,唉!”

丁洁琼低头不语。

“那小伙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上次去北平是不是为了见他?”宋素波一迭连声,“对你俩的事,他到底怎么考虑的?他打算怎么办?”

丁洁琼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直落。好长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把最近一两个月的不幸遭遇说了一遍。

“什么,苏冠兰又‘失踪’了?”凌云竹夫妇听了大为惊叹。“真的,我甚至想不出国了……”丁洁琼抽泣道。

“为什么?”

“留在国内找冠兰!找到他之后,跟他一起出去。”

“你的想法不现实!”凌云竹严肃起来,“你一个姑娘家,到哪儿去找他?你找得着吗?中国太大太深太险,弄得不好,连你自己也丢了呢!”

“那怎么办呢?我怕苏凤麒下毒手,害死冠兰……”

凌云竹听了,使劲摇头。

“您不是说那老头有个‘冷血动物’的绰号吗?”

“咳,你呀!”教授失笑,“‘冷血动物’也是动物,爱子的本性是不会泯灭的。他只是专横跋扈,非要儿子服从自己的意旨不可,绝不至于置儿子于死地。我估计……”说到这里,凌云竹一拍脑门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您怎么估计的?快说呀,老师!”

“你跟苏冠兰通信五年,这么长的时间几乎不可能不暴露!估计是被他们发现了,对苏冠兰严加管束……”

“怎么个严加管束?”

“顶多是闭门思过吧!”教授边想边说,“使他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而已。”

丁洁琼松了一口气。

“这种手段,不能长久。”宋素波说,“所以,洁琼,一切要从长计议。你先去美国,我们在国内继续查找苏冠兰,一定会找到的。”

“是呀!”凌云竹宽慰道,“也许,苏凤麒听说你去美国了,放心之余,会放松对苏冠兰的管束呢。”

“那就太好了。”

谈到这里,客厅安静下来。凌云竹与宋素波对视一眼,那眼神和表情难以言喻。教授抖开折扇扑拉了一阵,又端起杯子小口啜茶,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宋素波刚端起杯子,却又放下,若有所思。他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很难启齿。对这一切,丁洁琼尽收眼底;她紧张起来,屏住呼吸,端正身姿……

“洁琼,不久,你将离开我们,离开母校,离开故土,奔向远隔重洋的异国。”凌云竹终于再度开口了,表情和语气都很郑重,说话很慢,“我们为你高兴,也感到恋恋不舍;你在我们身边生活了五年——人生中能有多少个五年呢?你知道我们多么爱你……”

“我也深深爱你们,老师,师母!”丁洁琼双眶湿润了。

“临别之际,有一个事实,我们应该告诉你。”

姑娘举目凝视老师,沉默不语,胸中涌动不祥的预感。

“洁琼,”师母在一旁说,“你要坚强一些,更坚强一些啊!”“老师,师母!”丁洁琼哆嗦了一下。

凌云竹注视姑娘,端坐不动。

“凌老师,您说,说吧!请相信我。”

“是的,洁琼,我们相信你。所以,”教授竭力镇静情绪,使语句保持平稳,“置此临别之际,我们有责任告诉你,你,你的父母——”

丁洁琼的脸色陡然发白。

“他们的被捕,你是知道的。”这种话题显然使凌云竹深感苦痛,他费了很大力气,一字一顿往下说,“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在龙华被囚禁三年之后,于一九三一年二月八日深夜同时遇害了!”

“爸爸,妈妈!”丁洁琼失声叫道。她冷汗涔涔,全身震颤,摇晃。宋素波急忙过来,坐在她旁边,伸展双臂抱着她,抚摸、拍打她的肩和背,为她一遍遍拭去额上的汗水和面颊上的眼泪……“洁琼,你说了,你会有足够的坚强!”师母轻声说,“我们相信你,正如我们爱你一样。”

姑娘将脸埋在宋素波怀中,紧闭眼睛,既不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有肩膀微微抽动,在默默地流泪。良久,她抬起头,撩撩略显凌乱的鬓发,用手绢捂住双眼,长时间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宋素波用湿毛巾为姑娘仔细拭净面庞,凌云竹端过来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那就是,你的父母临难不苟免,英勇卓绝,视死如归,表现了崇高的气节。”教授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默良久,拖长声调,“‘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颜常山舌……’”

从这里起,丁洁琼与凌云竹同声吟诵《正气歌》。至“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教授戛然而止,回过头来,动情地说:“洁琼,你应该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荣耀啊!他们是英雄,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谢谢你们,老师,师母。”丁洁琼强忍着哀痛,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谢谢你们将真情实况告诉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刻,跟我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早有预感……”

“是吗?”

“这些年来,白色恐怖,黑暗统治,很多人被捕,被杀。父母为什么音讯全无?没有别的解释。很长时间了,我不谈,不问,不提起,是因为不愿使你们为难,也害怕触动自己胸腑深处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洁琼!”宋素波热泪盈眶。

“老师,师母,我深深感激你们!五年来,是你们给了我家庭的温暖,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姑娘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们特别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惟恐我受到任何伤害……”

“民国二十年,从二月八日你父母殉难,到十二月十七日珍珠桥惨案,才十个多月啊!”凌教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不知道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我们却是知道的。你是父母的遗孤,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也应该是他们未竟事业的继承者。我们有责任更好地关心你,不能让你作无谓的牺牲。洁琼,我多次对你说过:你是极具天赋的——你记得我接着说了什么话吗?”

“您说:洁琼,你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物理学家。”丁洁琼的眼眶发烫,泪光灼灼,“您说,记住,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报国。”

“今天,当你出国前夕,我要表达的仍是这个意思:要以一位优秀物理学家的身份和方式,去重振中国的‘大唐气象’!”凌云竹说着,递来一张纸片。丁洁琼接过一看,是一张三千美元支票:“这是什么意思,凌老师?”

“读了五年大学,父母留给你的钱差不多花完了吧?”宋素波将支票略一折叠,塞进姑娘的衣兜,口气不容置辩,“我们心中有数,洁琼。你迢迢万里,远赴美国,花费比较大,这些钱用得着的。”

“这不是钱,而是你们的爱,你们的心血!”丁洁琼攥着衣兜,像抓着一团火。确实,她没有多少钱了,全部存款只剩几百美元,勉强够买一张去美国的船票。她站起来,朝凌云竹夫妇深深鞠躬,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簌簌直落。

“洁琼,我还想说几句话,算是为你送行。”凌云竹说着,竟哽咽起来。他背过身去,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您说吧,我一定铭记在心。”姑娘泪流满面,“您的临别赠言,比多少钱都更可贵!”

“那么,洁琼,听着:第一,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父母;第二,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无论你有了何等的成就、地位和荣耀,都决不能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教授终于平静下来。他回身凝视姑娘,语气沉重,“还有,第三,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