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朱尔同推开寝室门,招呼苏冠兰。

两人来到小湖边。这里有一片树林,很安静。在长条形石凳上坐定后,朱尔同朝四周扫视一眼,摸出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苏冠兰接过来,摊开一看,竟是琼姐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他顿时满面疑云,瞠目结舌:“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朱尔同望着别处。

“琼姐这信,怎么被拆了,还成了这样?”

“这信,是叶玉菡给我的。”

“你说什么?”苏冠兰大吃一惊。

“我再说一遍:琼姐这信,是叶玉菡交到我手里的!”

“这,这……”苏冠兰顿时浑身冒汗。

“唉,”朱尔同长叹一声,“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随讲助会、学生会组织的远足团去泰山,苏冠兰和朱尔同都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才得到校长室“批准”,并由卜罗米牧师通知他俩的。苏冠兰随身携带的钱,也是此时由卜罗米面交的。安排得太紧迫了!

“我总觉得,”朱尔同嘀咕,“这里面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苏冠兰问。

“我有一种预感,不祥的预感……”朱尔同眉头紧蹙,“总感到不对劲,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朱尔同吞吞吐吐,“我们是否不去泰山了?”

“这么迷信,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苏冠兰使劲摇头,“不行,一定得去。我去,你也去。”

翌日清晨,远足团出发了。很快就到了泰山。年轻的讲师、助教们和大学生们“一览众山小”,痛快淋漓,苏冠兰尤其高兴。但恰在此时,琼姐来信了,照例寄到省立一师。朱予同先生这时已经当上了学校的教务主任,分外忙碌。他估计两位男女青年临近毕业有要事相商,惟恐误事;他本人抽不出时间,便派一名学生及早将信送来齐鲁大学。这名师范生找到苏冠兰和朱尔同的寝室,但见门上挂着一把锁;一问,才得知他们登泰山去了。师范生找了一阵,找到一位慈眉善眼,自称与苏、朱很熟的修士凯思……

苏冠兰听着,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第六感觉’没错!可你不信,还说我‘迷信’。”朱尔同看着苏冠兰惊恐万状的模样,不忍心再往下说,叹一口气道:“还是快读琼姐的信吧,这可是一封不寻常的信啊。”

苏冠兰恍惚迷离,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摊开手中的东西。信纸信封皱皱巴巴,琼姐那优美、流畅的字体也因此变得凌乱不堪。现在,它们争先恐后似的往苏冠兰眼帘中蹦跳。他读了两三页,竟还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

“琼姐说了些什么?”朱尔同问。

“你没看?”

“当然没看!”朱尔同瞪了苏冠兰一眼。

“哦哦,我的意思是说,你先看吧,你看后说给我听……”

“瞅你,垮成这样!唉,亊已如此,急也没用,还是耐着性子看吧,先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我或许可以再帮着出出主意。”

苏冠兰重新埋头于信纸中。过了一阵,他仍然口齿不清:“有一段话,琼姐似乎是说,要我去北平,颐和园,会面,还要汇路费来……”

“是的,钱已经汇到我大哥那儿了。”

“到这步田地,钱有什么用?我还能去北平吗?”

“你怕,我可是不怕了。”

“为什么?”

“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暴露的了,也就不必害怕发生任何事情。”朱尔同说着,起身,随手拾起一块瓦片,使劲甩出去。瓦片在低空急速旋转,终于落到碧绿的水面上,连续往前跳跃,激溅起一串涟漪,划破了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房屋的尖顶和婆娑树影……

“我是自作自受,”苏冠兰叹气,“可害苦了你!”

“我也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后悔。”朱尔同摇头,“更大的事不会有吧,顶多开除我。”

“开除,开除还不是大事吗?”

“你那位瓦伦丁主教,连命都搭进去了。”

苏冠兰沉默了一下,又问:“还有,叶,叶玉菡,她是怎么把信给你的?信是怎么到她手里的?”

“你问到叶玉菡,倒是值得谈一谈,早该谈谈了!”朱尔同忽然激动起来,“你记得吧,五年前我是先认识你,后来才认识叶玉菡的……”

五年前,朱尔同刚考入齐大英文系,认识了苏冠兰,两人还同住一室;接着,看到了丁洁琼给“亲爱的弟弟”的第一封信,大为感奋,表示非常乐意帮忙。之后,朱尔同又知道了苏冠兰竟有个“封建包办”的未婚妻,而且被苏老头子特意安排在齐大;还知道了苏冠兰因此深陷痛苦——这激起了他的愤慨,也促使他决心帮助苏冠兰。卜罗米让他监视苏冠兰,他虽然答允了,但根本不执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开学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朱尔同照例带着画夹到学校图书馆去。图书馆每天开馆十六小时,每间屋里都坐着读书的人——这给他练速写提供了条件。他喜欢一号和二号阅览室,那两间屋子宽敞亮堂。他刚跨入二号室,什么地方突然发生爆炸!轰然巨响使图书馆整个被震撼了,天花板摇摇欲坠;窗外火光一闪,接着是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朱尔同吓得跌倒在地,蒙头转向……

二号室当时坐着的十几个人失声惊叫,连滚带爬,乱成一团。有的学生经历过前年的战火,懂得“自救”,拼命往桌子下钻,桌椅板凳纷纷翻倒,一片劈里啪啦。朱尔同本来身躯肥胖,动作笨拙,反应迟钝;待他略微清醒,爬将起来,打算逃跑时,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他的一条腿已经跨出阅览室时偶然回头一瞥,不禁愕然——

二号阅览室西北角是最幽静也最偏僻的角落:窗户高而窄,又朝北边,窗外树阴浓密,因而采光很差,在这里就座的人历来很少。惟一的例外是一位短发女生。朱尔同第一次来就注意到了她,因为她长时间纹丝不动,像木雕泥塑似的,是最佳的速写对象;此外,窗口朝北,光线柔和,投影变化少,也有利于较长时间的素描。她个头不高,身躯单薄,总是长时间端坐在长桌尽头一把椅子上——那里似乎成了她的专用座位,没见过别人坐在那里。现在,她仍端坐在那里,仍是那个固定不变的姿势,面前仍然摆着一杯凉开水、一只褪色的蓝布书包和一大堆书籍资料笔记本……

朱尔同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使劲眨了眨眼,以为那女生死了。过了几秒或十几秒钟吧,对方竟略微动弹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条手绢,往头上脸上轻掸了几下,又往落满灰土的书籍资料上吹了吹,瞥瞥窗外,那里依然硝烟滚滚,而且带着刺鼻的气味直扑屋内……

女学生这才像突然警醒了似的。她站起来,敏捷地拾掇了一下,将书籍资料在桌上堆放整齐,将几件东西塞进蓝布书包,快步迈向阅览室门口,在这里跟朱尔同碰了个正着。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她便匆匆离去。朱尔同算是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肤色苍白,五官端正,两眼清澈……

后来才知道,前年战乱中有日军炮弹落在图书馆旁,深埋土中,今天突然爆炸。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女生名叫叶玉菡,在医学院读三年级……

叶玉菡?朱尔同吃了一惊:她不是苏冠兰的“未婚妻”吗?

朱尔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在二号阅览室,一天,他主动上前,将两幅速写送给这位女生,当然,画的都是叶玉菡。“谢谢,”叶玉菡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她点点头,接过画细看。

“可惜,两幅画上都看不出是你,因为我一直看不见你的脸。”朱尔同说,“直到那次爆炸,才看清了你。”

叶玉菡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我是英文系的,住在芝兰圃。”朱尔同特意加了一句,“跟苏冠兰同一间寝室。”

“学英文的能画得这么好,真不容易。”女学生保持着原来的微笑,对“苏冠兰”这个名字听若罔闻。

两人就这么结识了。之后,最常碰见的地方还是图书馆,有时彼此点点头,有时也交谈几句。一次,朱尔同谈起那次爆炸,那是给他造成了最强烈印象的事件:“你非同寻常,那么沉着、镇静。”

“哪里!”女学生略显腼腆,“那次是我没听见,真的。”

“你的耳朵有毛病?”

“不,我听力正常。”

“那怎么会没听见呢?”

“我完全泡在书里了。”

“你是往外跑时撞见我的。真要有事,那时跑也迟了呀!”

“哦,我是往医院跑。”

“往医院跑?”

“我是学医的呀!可能有人受伤呢。”

“啊!”朱尔同瞪大眼睛。

四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一段时期以来,朱尔同已经很少练画,绝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放在英语、法语和几门课程上。他成绩不好,必修课和选修课中都有几门不及格,惟恐四年期满却修不满学分,毕不了业。所以,这几个月他在苦读。一个礼拜天上午,他到图书馆去,在老地方又看见了叶玉菡。他走到女学生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

“尔同,你来啦?”叶玉菡回头淡淡一笑,“有什么疑难问题么?”

她问的是英语或法语方面的疑难。长期以来她成了朱尔同的义务外语教师,而且比教授们讲得还好。

“玉菡,来多久了?”

“三十四分钟。”女大学生看看手表。

“嗬,开馆才四十分钟,你就来了三十四分钟!看你,脸色如此苍白,身躯这么瘦弱,手背上的血管一条条数得清……咳,你要多休息,多活动一下才行。”

“谢谢,你太关心我啦。”

“不,玉菡,应该是我感谢你!”朱尔同连连摇头,面露愧色,“若不是你几次找查路德校长给我讲好话,他早就勒令我退学了。若不是你经常给我帮助、指点,我的两门外国语都会不及格的,考绩会更糟……”

“不见得吧,主要靠你自己。”

“玉菡,你历来谦逊。我常想,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朱尔同右手扣在胸口,情词恳切,“待毕业时,我一定得用某种方式向你表达一下我的谢意和敬意!学校里凡是认识你的人,从学生、工友、职员到教授、教务长和校长,没人不夸奖你,每个人都对你赞不绝口。”

“‘姐姐’,我实在愧不敢当。”叶玉菡仍然面含微笑,“像你们这样聪明伶俐的大学生,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姐姐’!”

“玉菡,你……”朱尔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

“至于‘谢意’和‘敬意’,这几年你已经给了我不少,只是我知道得太迟了。”女大学生将脸转向别处,企图不让朱尔同看见她双眼潮润,但却无法掩饰嗓音的哽咽。“说实话,我,我倒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才对。”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玉,玉菡?”朱尔同瞠目结舌。过了一两分钟,叶玉菡的情绪平静了一些,用手绢擦擦眼角,回过脸来。她用的还是那只褪色的蓝布书包,只是蓝色褪成了灰白,边角多处磨破,缝了针线。她从中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这是我去杏花村看望小妹妹时,从她那里得到的。”叶玉菡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不知是他们拆开的,还是姗姗拆开的。”

朱尔同接过来一看,顿时惊呆了!他嘴唇翕动,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请你把这封信带给苏冠兰吧,”叶玉菡低头望着桌上成堆的书籍资料,轻声道,“本来是他的信嘛。而且,本来是该由你交给他的。”

“玉菡!”

叶玉菡瞥瞥:“朱尔同还有什么事吗?”

“我……”朱尔同浑身是汗,咽喉堵塞。

“不用说了,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叶玉菡沉默片刻,温存地笑笑,“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功课上有什么疑难,我们一起商量。”

朱尔同抓着那封信,像握着一团火,却又不能扔开;他将信件胡乱塞进裤兜,跌跌撞撞地走开。踅到阅览室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瞥,看见叶玉菡端坐不动,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朱尔同在小湖畔找了一条石凳坐下,呆若木鸡,思绪纷乱,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偷窃时被人当场逮住了……

朱尔同决定去找苏冠兰,跟他“摊牌”。

往回走还得路过图书馆。二号阅览室在一楼。朱尔同跷起脚往里面瞅瞅。礼拜天来图书馆的人很少,叶玉菡形单影只,看上去更加醒目;她不是像往常那样不停地看书和抄录资料,而是伏在桌上,脸埋在胳膊和书堆内,肩膀抽动……

朱尔同的心情紊乱而沉重。他回到宿舍,把苏冠兰叫出来,开始了这番艰难的谈话。

“你不要以为是这次出了事,我才说这些的。”朱尔同激动了,他滔滔不绝,“不,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几乎是从一开始——从刚认识叶玉菡开始,我就感到不安。她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不错,她相貌平平,算不上漂亮,可是,她的品行出类拔萃。她宽厚,善良,乐于助人;她有毅力,有耐性,坚忍不拔……可惜我不是作家,不是诗人,不然,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赞美之词统统写在小说和诗歌里,奉献给她!她真诚关心我,几次找校长说情保住了我的学籍;我考绩最好的两门课,说白了,都是她辛勤指教的结果。而我怎么对她的?我像个窃贼,像个扒手,一直在暗中伤害她,摧残她,破坏她对幸福的最后一点憧憬和希望,毁灭她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我每次见到她,总是深深地感到惭愧和不安!我不下一千次地责备自己,咒骂自己:‘朱尔同,你是个什么人呀?你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朱尔同说着,挥拳猛击粗大的树干,泪水夺眶而出。苏冠兰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良久,朱尔同回头紧盯住苏冠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当初,你不是发了誓吗,二十年后一定同叶玉菡结婚?”

“那,那是被迫的……”苏冠兰结结巴巴。

“被迫发誓不是发誓吗?不管怎么说,你用誓言肯定了婚约,肯定了你与叶玉菡的未婚夫妻关系,还订下了婚期。可是,我再问你——当然,也应该问我,不过主要还是应该问你:你订了婚,成了一个女子的未婚夫,却又背地里和另一个女孩子闹恋爱——这说得过去吗?”

“你知道当时我并不愿意,”苏冠兰吞吞吐吐,“所以我定了二十年之期……”

“你认为不会有任何女子,会为一个如此渺茫的希望去等上二十年——是吗?”

“朱尔同……”苏冠兰的声音发颤,像是在哀求。

“叶玉菡已经等了五年。”朱尔同坚持往下说,“你凭什么认为,她就不可能再等上三个五年?”

苏冠兰将苍白的面孔埋在双掌中,泪水从指缝中渗出。苍茫暮色笼罩了校园,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