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杏花村”那座小楼。还是那间高大、宽敞而又阴暗的办公室。还是昏黄的烛光,在轻微的气流中摇曳……

“真的,不要逼得他太苦了!别忘了,他是你的儿子,他身上有你的血统:富有天赋和个性,狮子般的高傲、倔强和坚韧。”查路德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说一边靠着高背安乐椅晃悠。一两天工夫他似乎苍老多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多岁。“弄得不好,往往物极必反,事与愿违……”

“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他的心在哪里,从何攻起?”苏凤麒摇摇头。他仍然坐在壁炉旁那张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短短几天,他显得憔悴多了,皮肤苍白,额上多出一些皱纹;但抹了匈牙利须蜡的唇须依然像锥尖般翘起,显示着他的坚定和倔强。

“卜罗米刚才的报告,你听见了。”查路德的双手十指交叉,圣平放在胸前,娓娓道来,“关于那封信,可以肯定冠兰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为什么?目前不得而知。可能没什么事,可能另有隐情,包括可能生活中出现了某个女性。有一点我们可以断言,即只要他不爱玉菡,那么迟早会爱上另一个女子——从这一点入手,该怎么办,我已经谈得很明白了,希望你能理解和采纳。”

正说到这里,卜罗米推门而入,轻声道:“冠兰来了。”

“让他进来!”苏凤麒摆摆手。

十几秒钟之后,高大厚重的门扇再度被推开。苏冠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悄没声息。苏凤麒仰视天花板中央那一圈浮雕,徐徐喷吐着烟雾。倒是查路德满脸笑意,还欠了欠身:“坐,请坐,冠兰。”

苏冠兰按照惯例,坐在与父亲相对的一张靠椅上,双手搁在膝头。他提心吊胆地瞥瞥校长,又看看父亲。

“还是为了那件事,你和玉菡的婚事。”苏风麒没有改变姿势。他带着鼻音,说得很慢,但吐字清晰,“冠兰,也许你有你的道理,臂如说,你想集中精力于学业,因而不打算早结婚,等等。这个,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现在,我不强迫你,但我要求你凭上帝的名义发誓,凭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玉菡结为夫妻——就是说,在神面前庄严履行订婚手续。至于结婚的具体日期,可以由你自己决定。”

“不。”苏冠兰摇头。

苏凤麒凝视着儿子,面孔像石头刻成的,表情毫无变化。

“既然你根本不把我这父亲放在眼里,那么,我也就不再视你为儿子。”老人睨视着儿子,语音依然又冷又硬,“如果你不接受我的上述最低条件,那么,从明天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苏冠兰一听,怔住了……

博士搁下半截雪茄,起身踅到窗前,将帘帷拉开约一人宽的空隙,双手抄在身后,昂首眺望夜空。苏凤麒熟悉广漠深邃的宇宙空间,他能闭着眼睛指点几千个星球、星团、星座、星协、星族、星宿、星系、星云、星系团、星系核和星际云,对它们的名称、别名及其在星空区划的位置倒背如流;他熟悉一切星名、星图、星表和“星经”,精通几乎所有关于“星回”、“星管”的规律,甚至还通晓中外各种“星命”、“星相”和“星术”,而且他自己往往被人称做“星家”、“星使”和“星官”——他那“钦天监正”,就是管天象的官,就是“星官”。国际天文学界公认他对“星系物理学”的开创作出了重大贡献——这还成了他当年入选皇家学会的主要条件之一。此外,无论当年在英国还是后来回到中国,他都一帆风顺,志得意满,被许多人颂之以“星槎”……总之,苏凤麒的名字与“星”联为一体,他本人就是一颗夺目的“亮星”。苏凤麒深谙宇宙空间的许多奥秘,可是,奇怪,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如此陌生!他能计算并预言许多未知天体的运行出没,可是,今天,却难以预料眼前这番“破釜沉舟”会是什么结果——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他苏凤麒是一头雄狮,他的星座属于太阳!他不容许任何人蔑视他的声望和形象,尤其是他的儿子。如果苏冠兰胆敢违拗他的意旨,那么,他绝对说话算话!

屋子里静极了。除了钟摆轻轻的嘀嗒声,简直还能听见三颗心脏在激烈搏动——尤其是苏冠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撑破胸口了!他虽然自幼就很少跟父亲在一起,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苏凤麒的人。老头子所说的“断绝父子关系”,可不是虚声恫吓。他说得到就做得到,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儿子拒绝了他,那么,“明天”的断绝父子关系,就决不会拖到后天……

苏冠兰还知道,一旦断绝父子关系,他失去的绝不止是一个父亲,他还将失去继续在大学求学的权利,更将失去今后出国留学深造的机会。父亲有一张可怕的网,有一双无形的、有力的、魔鬼般的巨爪——所有这些不仅笼罩在齐鲁大学,还伸向中国许多地方,伸向几乎所有的大学、研究所和研究院,伸向全部教育界和科学界,甚至伸向国外!

苏冠兰双手抱着发涨的脑袋,十指深深插进蓬乱的长发中,耳朵里吱吱嗡嗡乱响。良久,他终于咬咬牙,直起上身,愤懑而迷惘地盯着什么地方,一字一顿道:“好吧,我答应。”

博士回过身来望着儿子,显然感到意外,至少是多少有点意外……

查路德从安乐椅里欠起身来。没待他开口,苏冠兰已经说话了,说得清清楚楚:“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的良心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

苏凤麒与查路德面面相覷。

苏冠兰像受刑似的,两眼微闭,脸上的肌肉有点抽搐,颤抖。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接着说:“不过,刚才,你已经以父亲的身份答允过我,保证尊重我,不强迫我,只要求我凭着上帝的名义,凭着自己良心的名义发誓,将来一定跟叶玉菡结婚;你说了,只要求我跟叶玉菡订婚,当着神的面履行订婚手续;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搓着手,连声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答允你的。”

“我希望,”苏冠兰望着父亲,目光灼灼,“你不至于违背自己的诺言。”

博士已经回到壁炉前,但并没有急于落座。像在英国时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挺胸直背,气度非凡,表里如一,在做人方面一诺千金。现在,他看着儿子,声调铿锵,信誓旦旦:“怎么会呢?我从来说话算话!”

壁炉上方的硬木十字架上,钉着那尊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难的耶稣”,大小有如真人。苏冠兰自幼在教会学校长大,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十字架和耶稣的“苦相”,看多了也就漠然了。惟一例外是杏花村的这尊,他往往看得脊背上直冒凉气……

苏冠兰没有受过洗礼,不是教徒;但是,这不等于他感受不到宗教的威力。特别是现在,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在耶稣雕像前起誓之际,莫名来由的敬畏和恐惧之感竟使他不寒而栗。他深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仰望着紫檀木神像,清楚楚地说道:

“我发誓——”

“且慢,冠兰!”长时间沉默不语的查路德忽然起身,双手捧着一部《圣经》从大写字台后面走过来,神情庄重地置放在壁炉前一个书架上……

基督教视《圣经》为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基督降生之前所立是“旧约”,基督降生之后所立是“新约”。“旧约”三十九篇为希伯来文,“新约”二十七篇为希腊文;纪元四、五世纪,全部被译为拉丁文。高级神职人员和苏凤麒这种深受教会熏陶的人都熟悉多种语言文字,原因就在这里。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之后,《圣经》又被译为各国文字。《圣经》既是“上帝与人类所立之约”,必然具有相应的神秘性和神圣性,也必然产生相应的心理影响和精神压力——美国和其他一些基督教国家的司法制度,正是据此规定当事人和证人必须手按《圣经》宣誓的……

苏冠兰不再多言,甚至不看查路德一眼;他神情麻木,动作呆滞,将左手压在《圣经》上,右手掌举起,朝上,朝前,嘴中吐出由一个个音节组成的字句:“今天,此刻,我,苏冠兰,以自己的良心担保,并且凭着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将来一定与叶玉菡结婚。”

“唔,唔,”苏凤麒傅士百感交集,连连点头,“好,好。”

苏冠兰却立刻把脸转向父亲:“你说了,结婚日期可以由我决定。”

“是的,是的!”博士连声道,“我们虽然是父子关系,但在人格上是绝对平等的,都得信守诺言和誓言。”

“那么,冠兰,”查路德却流露出一丝不安,“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玉菡结婚呢?”

“二十年之后!”年轻人一字一顿地答道。

“什么,你说什么?”博士和牧师都睁大眼睛。

“你们是不是以为听错了?不,你们没有听错。”苏冠兰的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到校长身上,又从牧师脸上挪回博士脸上,表情和语气都冷若冰霜:“我说……不,我发誓:二十年之后跟叶玉菡结婚。”

苏冠兰说着,转身走向高大厚重的橡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