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驶入南京站。

苏冠兰蹬上坐椅,把几个大箱子从行李架上拎下来,瞅瞅这一堆行李,又打量了凌云竹夫妇一眼:“你们怎么搬得动呢?”

“有人接站。”凌云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两天吗?”

“真遗憾,不能。”苏冠兰说着,避开丁洁琼失望的眼神。列车终于停稳了,各节车厢上下早已人头攒动。

“今后,你可别后悔哟!”教授叹息。

苏冠兰绕开这个话题:“真高兴在这段旅途上结识你们伉俪——能不能留个地址给我,以便我今后求教。”

“放心,”凌云竹笑笑,“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地址。”

苏冠兰不好再说什么。他身强力壮,于是帮完凌教授又帮丁洁琼;但姑娘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网兜和一个鹿皮箱——这箱子不仅是鹿皮制作的,还装饰着梅花鹿似的斑点。不待苏冠兰将全部行李拎到车下,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已经带着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着凌云竹夫妇点头哈腰,抱拳拱手,殷勤备至,并立刻动手往一辆小板车上搬那些大箱子。苏冠兰寻思:嗬,看来我蒙对了,教授还真是到南京来当官的!

宋素波关切地问少女:“洁琼,你直接去金陵大学吗?”

“是啊。”

“凌先生和我会来看你。”

“应该是我来看望你们!”

“你先去学校报到吧。”凌教授回头把右手伸给苏冠兰,“再见了,后会有期!像你这样既年轻又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年,还不多见。你充满生机,求知欲强,乐于助人,临难不苟安,勇于探索和拼搏,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堪称人才难得!我期盼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栋梁之材。”

凌云竹夫妇跟着那个职员和两名推车的仆役往出站口走去。待他们从视野里消失,苏冠兰回过头来,正好碰着丁洁琼感伤而痛苦的眼神;少女两只眼睛噙着泪水,显得清澈而潮润。苏冠兰避开那目光,讪讪道:“琼姐,你熟悉南京么?”

“我这是第一次到南京。”

“凌教授本来可以顺便把你带去金陵大学的……”

少女瞥他一眼:“不就是有意让咱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苏冠兰不敢往下想,往下说。他伸出两只胳膊,右手一把抓起自己的大藤箱,左手则一把抓起少女的鹿皮箱和网兜,与琼姐并肩走向出站口。在出站口旁一座花坛边,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苏冠兰将那些沉甸甸的行李放到水门汀地面上。

“你就不能在南京逗留一下吗?”少女以渴求的眼光望着苏冠兰,“哪怕只是一两天。”

“我何尝不想……”小伙子看看手表,又瞅瞅不远处那列即将开往济南的客车,支吾其词,“不过,齐大的校规比地狱还要苛酷——如果确实有地狱的话。”

丁洁琼勉强笑笑。对小伙子的话她并不怀疑,因此也没有质疑;但苏冠兰却耐心地加以说明:“从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分钟开始,到学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都非常严格。比方说,开学那天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不然就会受处分,不管你今后的考绩乃至总考绩怎样好,哪怕每次都考了满分,哪怕学分完全够了,也不管用;第一名的资格和奖学金等等,一切奖掖一律取消!”

“你得过第一名吗?”琼姐带着打量的眼光。

“从来没有落下过,我总是第一名!”

“所以你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是吗?”

“琼姐!”苏冠兰哑然失声。

丁洁琼扭过脸去,望着别处。

“我还不至于那么鄙俗吧!”苏冠兰咬住嘴唇。

“那么,你为什么坚持不肯下车,在南京逗留几天呢?我再说一遍,哪怕只是一两天!”丁洁琼转过脸来,目光灼灼,嗓音微颤,简直是哀求,“冠兰,你想过没有呀,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两天,也许会发生许多非常美丽的事情……”

苏冠兰怦然心动。他觉察到了自己的胆怯。他顽固地避开琼姐的视线。

少女仍然目不转睛:“而且,你在南京又不是没有亲人。”

“亲人?”苏冠兰摇摇头,叹一口气,“别提我那父亲了,一言难尽。”

“你在南京没有别的亲人吗?”

“别的亲人?”苏冠兰认真寻思,“哦,还有妹妹。”

“姐姐呢?”

“我没有姐姐。”

“没有?”

“没有。真的,连堂姐、表姐也没有。”

“哼,没有,没有!”丁洁琼的眼神和语气中满含幽怨。

“不,琼姐!”苏冠兰喊道。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却再度哑然失声。他动情,欣喜,爱意冲动,却又感到咽喉被什么堵住了。

丁洁琼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某处角落,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身边这个小伙子也已不复存在。苏冠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花坛上摆着几盆兰草。盛夏刚过,没有花朵,但深绿色的茎叶肥大茂密,生意盎然;尽管连一丝风也没有,那些叶片却好像迎着气流,在微微摇曳,在冲着两个少男少女轻笑颔首……

苏冠兰怦然心动,想起了在松居医院的病房里,琼姐那深邃的眼神和动情的语言:“今后不管在哪里,只要一看见兰草,我就会想起你的!”

苏冠兰清楚地记得,当时他避开琼姐的目光,心脏怦怦直蹦,像要蹦出口来。他知道,假如当时继续与琼姐如此相互注视,如此亲近,这样再持续几秒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到这里,苏冠兰控制不住冲动,将琼姐的双手抓过来,攥成一团,紧握在自己两只大手里,颤声喊道:“琼姐,你听我说!”

少女转过脸来,凝视着苏冠兰。

“琼姐,虽然这次我不能在南京停留,但是,我的心留在了南京。”苏冠兰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因为,从此,我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丁洁琼望着小伙子,眼神中充满温柔和爱意。

“琼姐,”苏冠兰一字一顿地喊道,“这个亲人就是你!”

“冠兰!”丁洁琼的泪水夺眶而出。

“琼姐,”苏冠兰的两眼也饱含泪花:“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小伙子想拥抱琼姐!紧紧地拥抱,抱得双方都喘不过气来,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两人融为一体……

“我知道,知道,知道!”少女喃喃说着,觉得自己脸庞发烫,浑身发软,马上就要站不住了。她渴望自己缩小,缩小,更加缩小,直至整个蜷缩在苏冠兰的胸怀之中。她用眼神和表情表达着这种渴望,也用眼神和表情鼓励苏冠兰。

呜——呜——

火车汽笛嘶鸣。苏冠兰回头看看,不错,开往济南的那趟列车即将开动。

两人都想说话,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奇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泪水。此刻的苏冠兰才体味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意境。他两眼发热。但他是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强忍着,让泪花在眼眶里闪动。丁洁琼的双手被苏冠兰紧握着又掐又捏,少女在疼痛中体验着快意,泪水扑簌簌直落。她不动弹,也不吱声,温驯地承受着一切,承受着冠兰以这种方式表达的爱……是的,她感到遗憾,她不满足,她还有着更热烈的渴求。但从眼前来说,也只好如此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就够了。他俩都还年轻,他俩还有将来——那美丽而灿烂的将来,那必将属于他俩的将来!

呜——

火车头再度厉声嘶鸣。它在催促两个“无语凝噎”的年轻人,揶揄着两颗依依不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