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我心里那件事儿搁不下,又去了一趟刘峰女朋友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开门的竟是刘峰!刘峰戴着棒球帽,一身运动装,右手插在衣兜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灰白的:皮肤,心境,都褪了颜色,也不甚新鲜,那种惨淡,那种败旧。他头一秒钟是羞涩的,难堪的,以为自己躲藏得那么好,从王府井躲到西坝河,从春天躲到秋天,还是给我找到了。他说:太没想到了,怎么会是你小穗子!
我被他让进屋,让了座,屋里一股药味儿。想起来了,刘峰过去的体臭就是淡淡的药味儿,身体某部位在贴膏药。他五岁开始翻跟头,二十岁开始抄跟头,总是这里那里发生莫名酸痛。这座宿舍楼是八十年代末的,而屋内装饰简直就是从八十年代直接搬过来的,塑料地板贴膜,带玻璃拉门的五斗柜,一对米色的布沙发,靠背和扶手上盖着工艺美术商店买的挑花饰片,茶几上放了个茶盘,上面有个凉开水瓶子和六个玻璃杯。茶几下还放着一个稀罕物,铁壳暖壶,上面印的字迹被年代剥蚀了,但还看得清“学雷锋标兵”什么的。我拿出一盒西洋参,一小袋虫草,放在茶几上。我不知道这些补品对人有益还是有害,当礼物送,也是瞎送。我的皮包里还有个信封,装了三万元,我会在告辞前悄悄塞到哪里。这年头,阔气的人都生不起病,漫说刘峰这样的老北漂。刘峰从厨房提来一壶刚烧开的水,给我沏上茶。又拆开一袋瓜子,倒进一个不锈钢小盘。他一只左手做事儿比人家两只手还利索。
他看我眼睛不老实,往各处溜,就说,她不在家,去老龄大学教西藏舞了。
我想,原来他女朋友跟我们还不隔行。
到底病得怎样了?好点儿了吗?该问的话我一句也问不出。刘峰给我沏了茶,还拿出一个苹果,扎在桌子上的一个固定铁扦上,用刀细细地削,果皮儿像是给车工车下来的,又薄又均匀地从刀刃下流出。他一只手削水果强过我两只手。铁扦仿佛一个台虎钳,他把写字台变成了工作台或者机床。我说刘峰对付什么都有招儿。他笑笑说,可惜当年早早辍学,到剧团翻跟头混饱肚子,没受啥教育。我说不然了不得了,他这辈子光吃发明专利都吃不完。我们就都笑了。
我说起那次在郝淑雯家的聚会。我,郝淑雯,林丁丁,喝了两箱啤酒,原来只买了一箱,半夜又出去,到日夜服务的便利店又扛了一箱。刘峰问,林丁丁现在怎么样。他问得自然轻松,看来有了新女朋友那块旧伤愈合了。
“你没去,丁丁挺失望的。”这种情形指望我说什么?说什么都无关痛痒的。也许,该恭喜他,终于无关痛痒了。
刘峰笑了一下,眼睛里有缅怀和幻想。
“春天我在王府井看到你,刚要叫你,又找不着了……”我说。
“我躲着你呢。”
“为什么?”
他还是笑笑。我已经不期待他解释了,他倒突然开了口:“人得了大病,跟过去的熟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应该珍惜这个时机——是他自己把话头扯到病上的。但说什么呢?会好的,现在很多肠癌患者都治好了……听说你在化疗,效果怎么样?……没有转移扩散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都显得不合时宜。
“医生跟我说了,没有复发,也没有转移。挺到第五年,应该就算安全了。”他好像怕我受惊吓,安慰我呢,“现在是第三年。就是化疗的一个礼拜不好受。其他也没啥。”
“那次在王府井大街上,我看你还挺精神的。”
“这次你看我气色差是吧?刚化疗完,下水都吐出来了。一礼拜,生不如死。养一阵子能恢复。”他继续安慰我。
“听说虫草炖鸭子有抗癌作用……”
“干吗破费?虫草忒贵的。”
我笑笑:“能贵哪儿去?又不当饭吃。”
刘峰突然又问:“小林现在一个人?”
我说是一个人。
“过得咋样?”
我记得刚才告诉他了,过得还行,给富豪看守空房子,活儿轻,挣得不错。但那番介绍似乎没让他满意。也许他想听我说,丁丁过得不好,寂寞,异乡异客,老无所依。也许他想听听细节,有色彩,生动点儿,比如她穿什么戴什么,胖了瘦了,眼睛是否老花了。我拿出手机,打开聚会时拍的照片。
我用手指划拉着小屏幕,喏,这是丁丁,这是我,这是小郝……刘峰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静静的微笑。
我没有等到那个教西藏舞的沈老师回来,看见刘峰神情钝了,想到化疗的损耗我们健康人不可估量,所以赶紧起身告辞。临走我给他写下我家住址,他掏出老花镜,辨认一番说:“离这儿不远。”其实我们都住在同一条发臭的干枯河道旁边,他在北头,我在南头。我发现他老花镜的度数极高,把他的单眼皮眼睛放得老大。
他送我到门厅里。我看见门口右侧有个放信件和报纸以及钥匙的木头挂箱,红色油漆,还雕了花鸟,工艺细致,带点儿乡村情趣,刘峰的左手也被他训练得这样灵巧,瞧这番雕刻手艺。我趁他给我开门,把装着三万块钱和一张慰问卡片的信封放进了红色挂箱。
我开着车,想到那个红色雕花的小木箱。它去除了刘峰生活生命的灰白,证明他还有那份兴致,那份闲心,给日子添点儿亮色,给他的女人添加一点儿意外。我想到四十年前,那个刘峰,为我们修这个做那个,不停地做一堆无成就的琐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积月累,一大堆的无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他是个当今谁也不需要,谁也不尊重的人了,这种人就叫好人。
再一想,我醒悟到,他那么高度的老花眼,一定看不清我手机小屏幕上的照片。他当时为什么不戴老花镜?他不想看清楚林丁丁吗?他难道不好奇曾经让他爱得剧痛的女子几十年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不想看清现在的丁丁。他不来参加聚会,首先是参加不动——身体和精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看见一个多了许多肉,少了许多头发的林丁丁。因为他当年那么爱那个小林,他不愿意她变,不愿意她老,不愿意她不好看;他不看她,是为了自己好,也是为了小林好。不看,那个年轻的林丁丁,好看的林丁丁,就永生了;至少永远活在一个人的心里,梦里。此刻我发现自己看见的红绿灯像是掉进了水里;我哭得那么痛。刘峰对林丁丁的爱使我也多情了。
我在香港开会的第三天,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刘峰先生于2015年12月23日4:26于北京武警总医院病逝。”
刹那间我不知道这个刘峰先生是谁。跟我战友了一场的刘峰一辈子也没人叫过他先生。短信并不是他侄子发来的。我把电话打给发短信的机主。机主却一直呼叫转移。我给刘峰的侄子打了个电话,他也刚刚接到同样的短信。三小时之后,我们与会者正在晚餐,又收到追悼会通知。我拨通郝淑雯的电话,她连刘峰逝世的短信通知都没收到。她只说:“这么快呀!太快了!”也不知道她指什么,什么是她快和慢的参照;跟什么比“太快了”。
两个月前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真的是怕吓着我,没跟我说实话。要不就是他那个姓沈的女朋友没跟他说实话。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他的淡泊和幽远,他那静静的微笑,是来自一种全盘的接受,接受了一切,也包括接受了不久即临的死亡。
夜里十二点多,我接到一个女人来的电话,对方自报家门,姓沈,是刘峰的朋友。但我马上觉得,这个姓沈的女人对于我绝不是个陌生人,我们一定认识,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种亲熟从遥远的少年时代散发而来,如同动物间神秘的生物电,如同难以捕捉的气息。于是我的直觉比分析判断快得多,就在她简短报告了刘峰病故前的状态,以及感谢我捐助的钱——那钱每一分都使上了劲儿,她在此附加了一句;就在她要跟我放电话的刹那,我平淡地说:“是小嫚吧?”
“……嗯,是。见了面我再跟你细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我想象的哪种?挂了电话,别说想象,连思维都停了。怎么了,小嫚和刘峰?他们最后是怎样相伴的?谁先找到了谁?刘峰最后是个谜,但他的谜跟小嫚比,太简单明了。小嫚怎么成了沈老师?唯一的推理结果是小嫚的亲父亲姓沈。刘峰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女朋友就是小嫚呢?而且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女朋友”。
我以为活到今天,已经没有让我吃惊意外的事物了。而刘峰和小嫚,真沉得住气,用了四十年来向我、向人们揭示这份意外。我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香港还在灯红酒绿。小嫚对刘峰生命终点的叙述,我此刻才顾得上回想。她告诉我,他没有痛苦,没有留恋和不甘,他在进入弥留的昏迷前睡眠很多,那种死沉的药物睡眠。弥留的昏迷持续了两天,没有醒过来,直接走进死亡。
追悼会前一天,我跟小嫚相约,先到她家见面,然后我请她到附近的“鸭王”吃晚饭。小嫚在楼下迎我,裹着一件米白羽绒衣。我惊奇地发现老了的小嫚比年轻时好看,也许因为有关好看的标准变了。她的黑皮肤、小脸盘、曾经被看作奇葩的浓密头发,现在都被认为是好看的。那时候我们说小嫚坏话:她能演什么呀?脸比脚后跟大点儿,脑壳比拳头大点儿,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观众都看不出来。小嫚本身话少,我和她在电梯里都沉默着。我们之间几十年的疏离随着楼层的升高而上升为陌生,陌生又上升为压力。开电梯的妇女换成了个老头儿,也一句话没有,三双眼睛都盯着显示灯,电梯却爬不动似的。
在小嫚的两居室门厅里,置放了一张写字台,布置为灵台。写字台就是刘峰曾安装了根铁扦,把苹果固定上去为我削苹果皮儿的那张。灵台上的刘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们巡回演出到西藏,在澜沧江边拍的,右手握在冲锋枪的枪把上。那时我们不知道澜沧江一直流淌,最后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刘峰会去湄公河入海的国度作战,失去他给我们做过甜饼的右臂。他那结实灵巧的右手,为我们抄过跟头,修过地板,淘过下水道,补过军装……澜沧江边的岩石上,同一个景点,我们每人都留了影,也摆出跟刘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冲锋枪是跟汽车兵借的。那时候追求林丁丁的摄影干事还没调到大军区,还在昌都军分区当干事,我们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张江边留影。因为照片质量好,用在灵台上的十二寸照片虽然是从当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还是非常清楚。照片里的刘峰好年轻啊,那么老实巴交,嘴角有种深深的谦卑,而深明大义的光芒就在眼睛里。那时他最得意,最红,年年当标兵,全军区的宠儿,连军区首长来审查节目,都要先跟刘峰握握手,说:“小刘啊,这帮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给他们带头!”但他从那时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领,自己终将无为无成,因而谦卑。他被我们每个人麻烦,还找来“括弧”那样的残废孩子麻烦他自己,时刻准备着帮我们的大忙小忙,琐碎到被絮里捞针的忙,他都那么当真地帮,我们麻烦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着是他最好的感觉,使他发现自我价值,让他抖擞起活着的精神。他最早那毫无来由的自卑,终于露出了根。不能不说是一种英明吧?在他二十岁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义正源于此。
我看着照片,为自己流不出眼泪而焦虑。其实小嫚也没有哭。也许她的眼泪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嫚在我身边说起话来,话是重要的,不过有些上年纪女人的絮叨。当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单单是被当英模的压力诱发;在那之前她就有点儿神志恍惚。仗刚打起来,野战医院包扎所开进一所中学时,教学楼前集合了一个加强团士兵,从操场奔赴前线。第二天清早推开楼上的窗,看见操场成了停尸场,原先立正的两千多男儿,满满地躺了一操场。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场呆望的那个女护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记得了,直到护士长叫她去看看,万一还有活着的。她在停尸场上慢慢走动,不愿从躺着的身体上跨越,就得不时绕个大弯子。没风,气压很低,血的气味是最低的云层下的云,带着微微的温热,伸手可触。她这才知道满满躺了一操场的士兵是那个军的。刘峰那个军。再走慢点儿,万一还有活的,万一活着的是刘峰……
小嫚侧过脸来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尸体袋子上的牌子一个个对号的,个别没有名字和番号,我就怕得要死,打开袋子,看一下他的脸……”
就那样,一个操场头一天还操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第二天一早,立正变成卧倒了。卧倒的,个头儿都不大,躺在裹尸布和胶皮袋子里,个个像刘峰,个个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时开始恍惚的。
小嫚还站在刘峰灵台前,满腹心事纺成线,不断往外扯。
小嫚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这是主治大夫告诉她的。第一是她母亲,她转到歌乐山母亲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亲一人算两人次。第二次母亲探望时,小嫚药物反应严重,临床记录说,她拒绝让母亲靠近。再有就是野战医院政治处主任的探望,为她送来小嫚丈夫牺牲的通知。最后一人是谁,小嫚一直没搞清,据说此人也来过两次,这样算起来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精神科保管员把探病的人留下的东西清点给小嫚,有母亲带来的当时上海流行的连衣裙,有政治处主任给她带来的二等功军功章。最后就是一封信,字迹她熟,但想不起是谁的。拆了封口,里面掉出一张二人合影,竟是刘峰和穿蓝条病号服的小嫚自己。主治大夫问小嫚,是否记得这个人来看望她,还带了个照相机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说不出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重,连刘峰都认不出。刘峰信上说,他已接到转业通知,回乡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了,趁着他到司令部办事(他部队的司令部也在重庆),顺便来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来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愿她满意。信里留下了他母亲的地址。此刻小嫚说,两次去,都错过了。
我想小嫚过去只是口里没话,并不是心里没话,现在口一松,话不断了,你一听便明白她那些话攒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够了。
她从歌乐山精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转业回乡的刘峰。她给刘峰写了封简短的信,说她出院了,调到五十四陆军医院继续当宣传干事,谢谢他在她住院时来看望她。刘峰回信也简短,为她的痊愈高兴,更为她能继续留在军队高兴。然后他说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剧团开始工作了,看大门兼职党支部书记,刚刚结婚,爱人在长途汽车上售票,业余唱民歌。通了几封信后,刘峰告诉她,部队要他回去一趟,给几个战友做善后证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连队阵亡战士的坟,听说陵园刚修起来。小嫚给他的梆子剧团发了电报,说想跟他一起回云南,刘峰同意了。两人在成都会合,刘峰见到她还出来一句笑话,说去那山高水险地方,俩人仨胳膊,打架吃亏小些。他们到达边境的时候,抚恤工作组还没撤,烈士陵园也还没完全竣工。刘峰买了几瓶当地出产的大曲,还买了萨其马和花生,足足装满一辆独轮车,他们一人推一边车把,推到烈士陵园。到了烈士陵园门口下午五点,铁栅栏门已经上了锁。俩人扒在铁栅栏上往一块块整齐划一的石碑上看,刘峰说,小嫚,咱俩命还算大,不然那块碑可能就是我的。小嫚说,你旁边那块,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开饭时间过了,他们就在刘峰房间里喝酒,花生米当菜也当饭,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时代在二十多年后聊,才不显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让他们笑出声的事儿。两人喝了半茶缸白干,刘峰对小嫚说,别喝了。小嫚问为什么。刘峰说,喝酒误事儿。小嫚笑着问:还有什么事儿可误?刘峰说,明天要起早扫墓啊。这样,他站起来,小嫚也跟着站起来。
“他才明白呢,装糊涂。”站在灵台前,小嫚看着刘峰照片说。
刘峰明白什么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对他那杂七杂八的感情中是有些爱的。在他即将被我们发配到伐木连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刘峰不能;一场战争抹杀了多少生命?都没能抹除他心里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负小嫚。刘峰一生不肯欺负任何人。
第二天小嫚起床,刘峰不见了,院子里的独轮车也没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刘峰已经从烈士陵园回来,给同连队的战友敬了烟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萨其马和花生。一个连队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实得像一群会动弹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们是刘峰到贵州和川东接来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军装跟上队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爷爷们跟着跑,叫他们小名,扔红薯干柿饼子,七嘴八舌喊话,让他们守纪律,别想家,好好听首长的话,部队的好伙食别白吃,吃了多长点儿个头儿。都没来得及吃好伙食,更没来得及长个头儿,就永远卧倒了。
回去的长途汽车上,刘峰说,还有冒充岁数来的呢。十五六岁,愣充十八,五号军装穿着都像面粉口袋,听首长话是真的,一句都不顶嘴就上了前线。十几岁也是一辈子过去,萨其马都还没吃过呢。
刘峰还说,他负伤负得亏心,因为负伤,他反而活下来了,而他接兵带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丢在了身后。
我从灵台转过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给那个红色木头挂箱抓了去,刘峰最后日子的兴致和喜兴让我难过,好难过。小嫚看着红箱子说:“他给我做的。做了一个月。我老是找钥匙。门钥匙,自行车钥匙,我老找,他让我一进家门就把钥匙放进去。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几口饭浑身都汗透……有天夜里他睡不着,我问他要不要叫他女儿来,他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错事似的,最好谁都别想起他,谁也别看见他……”
在“鸭王”吃饭的时候,小嫚告诉我,刘峰病危去医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柜里面那根竿子换了,原先的太细,多挂几件衣服就给坠弯了。他还帮她把浴室的一块活动地砖重新砌平,说不砌早晚会绊她一跤,这年纪摔一跤老五岁。还有冰箱内的灯,一开冰箱在里面摸瞎子,那不成,他把里面的电源修好,现在冰箱里亮堂了。最后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还叮嘱,小嫚你还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补的,谁知有没有毒。我问什么碗。小嫚说,一个装汤的海碗,他俩一块儿在他山东老家淘来的,碗沿的釉彩磕坏一块,小嫚不舍得扔,他住院前买了一瓶蓝色指甲油给补上了。弥留之际的破碎知觉里,他想到的事儿中,竟然还有这一个碗。小嫚笑笑,把我为她卷好的饼放到小盘里。她心里的酸胀,都在那笑里。
我问她,她说他俩不是我想象的关系,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说客厅里的单人沙发拉开是一张单人床,刘峰来她家住,就睡客厅。刘峰下海到海南,他们之间一直通信,一年总有十多封信的来往,她写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嫚还去海南看过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刘峰叫他女朋友帮着打电话,招呼订货送货,催几笔款,他带小嫚玩儿了几个景点。两人坐在长椅上乘凉,吃麦当劳的汉堡时,他跟她说,林丁丁从澳洲写过信给他,还寄了张照片,说是新买了一辆本田轿车,土黄色的,跟澳洲的沙滩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土黄色的轿车,跟丁丁穿的淡蓝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黄色的车毕竟有点儿另类。他说他没给小林回信,因为当时正要换住处。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给郝淑雯的,对土黄色轿车的褒贬也是从郝淑雯那里听来的。丁丁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寄过照片,他编谎言是因为他的虚荣,他的好胜,他的一厢情愿。刘峰也会为一份虚荣撒谎呢。
后来刘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来到了北京。她来北京的缘由是她亲父亲的堂弟从美国回来,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为北京是他读大学、迷上京剧的地方。小嫚当过几年护士,堂叔的女儿为此相中她来看护老头儿,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层宿舍楼里买下一套便宜房,付小嫚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头儿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儿免费让小嫚继续住在那套房子里,算她对小嫚的谢恩。
“你们俩都是单身,为什么不合在一块儿过呢?”
小嫚摇摇头,笑笑。
“你不愿意?”
她又摇摇头。
那就是刘峰不愿意。刘峰的心是爱她的,疼她,怜惜她,但身体不爱她,正如他的身体爱小惠,心却不爱,一回事儿。一个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爱的人,是太难得了,就像二十岁的他,碰到二十岁的林丁丁。天下可爱女人多了,可爱的女人还得会唱歌,刘峰爱的是会唱歌的可爱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们还必须像丁丁那样,圆圆的脑袋,细细的脖子,走路微张着两只小手,以防摔倒随时撑扶似的。这都有了,她还必须常常“胃气痛”,抱怨得跟个孩子一模一样:“喏,这只胃胀得像只球!”
可也许所有让刘峰死爱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们就是好朋友,亲密归亲密。”小嫚说,“我到海南去看他,他当时有个女朋友,很年轻,重庆郊区人。他不爱她,就是做伴儿。”
小嫚告诉我,刘峰后来跟她来往紧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给他说媳妇儿,净说合些年纪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说了个三十岁的哑巴,刘峰终于求小嫚帮忙,两人合做一餐饭,请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来到这个两居室,心就死了,也满意了,再也不给刘峰说媳妇儿,不过经常提出要到叔叔“婶婶”家暴撮一顿。此后常常就是侄子带酒和卤菜烧腊,小嫚和刘峰做热炒和烧炖,充一回“天伦之乐”。
刘峰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象的。我更喜欢我想象的经过和结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练厅早被碾压到大马路之下,让城市现代化给化了。那些留着我们年轻倒影的镜子呢?那些萦绕过我们琴音歌声和欢笑的冬青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恋人的骑楼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那个烟消云散的酷热夏天,刘峰来到小嫚身边,伸出双臂说,来,我们走一遍。手触摸到她腰上,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纤细的腰肢。除了爸爸,谁也没有那样抱过小嫚。小嫚多么欠抱,她心里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谁也不要抱她。从第一次的抱,到这一次,一个女孩长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让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轻盈骄傲。他把她放肩上,她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和谐,那样的和谐就是信赖,就是亲昵。她把腿抬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个女孩儿,是只燕子,一只展翅的鹤。她还看到什么?她自己深色的皮肤和他浅色的皮肤,他由于认真而微微走形的脸,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点儿也不让她担心自己会滑下来。跟镜子的距离大了,他俩都被歪曲得厉害,都那么丑,丑得谁也不要。她就是抱着谁也不要他们的希望,来到海南那幢烂尾楼里,没有门窗,门窗是大小窟窿上挂着的床单,水泥袋。粉红格子床单里,出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刘峰腼腆地笑笑,对姑娘说,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战友,一起上过前线呢。几天后小嫚跟刘峰说,别在这儿了,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刘峰从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依恋,从排练厅他抱起她那一刻,不,从他的两只手掌合拢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从他走出人群,来到小嫚跟前,对杨老师说,我跟朱克换位置。对,就那一刻,她开始依恋。
小嫚在歌乐山住院都没忘了她在刘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两人一块儿去边境祭奠牺牲战友的那夜,那一刻离小嫚反而近了。他们在刘峰的房间喝酒,吃花生和萨其马。那是个窄长房间,挨着墙放了四张床,夹出一条一尺多点儿宽的走道,他们面对面坐在床沿上,一个方凳子放在中间,就是他们的小餐桌,放了一个装白干的茶缸,四周堆着花生和萨其马,还有一包牛肉干。他们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楼都黑了灯。聊完刘峰送小嫚回她的房间,小嫚的房间在四楼,走廊跟地道一样,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后一滑,但肩膀背面马上就靠在了刘峰身上;她没想到刘峰离她那么近。小嫚在刘峰肩膀上依偎了一会儿,刘峰那微带伤湿止疼膏的体味让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刘峰的女人。刘峰问她怎么了,她说房间里原来同住的两个烈属今天都回乡
刘峰到了北京受雇于侄子的公司后,第二年,小嫚也来了。小嫚跟自己说,不是为了刘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讨厌的工作,护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堂叔,为他洗澡剪脚指甲。什么样的老头儿啊?得有Mother Theresa那样圣女的耐心和无条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坚持那份工作。工资是不错,她承认,但那是多让人厌烦的老头儿,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费,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乱七八糟,洒得不剩多少的残羹剩饭。要不是她能不时见到刘峰,她会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儿,那个把所有中国大陆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陆妹”的女儿,富得要死,抠得出奇。
她是第一个知道刘峰得了绝症的。那时堂叔已经归西,她不客气地接受了堂叔女儿的慈善,免费住在两居室里。她把刘峰从医院接到两居室,照顾他,在他被化疗败尽胃口时为他做点儿汤羹,在他连翻身都翻不动的时候,架着他,用一把骨头的肩膀扛着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弯儿。小嫚就那样,整整三年,为我们一百多个消费了刘峰善意欠着刘峰情分的人还情,尤其替林丁丁还情。
小嫚终究没有跟刘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那个会爱的刘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时候,就死了。会爱的刘峰,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梦见他的小林的时候才复活一下。没有人能救活那个会爱的刘峰,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个会爱的,会为女人肌肤发痴发迷的刘峰。多少个悄悄揉圆的甜饼,悄悄在油锅里发出吱吱密语的甜饼,里面的糖是用当时一人每月四两的糖票买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粮票换来的,那又是多少从牙缝里省下的口粮!为了口粮,苦孩子刘峰没学可上,小小人儿一天翻十小时跟头,翻得成了个刚刚一米六九的山东大汉。
刘峰的追悼会设置在医院的灵堂,只有五个人收到了通知,刘峰的女儿刘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单是小嫚确定的。我悄悄盯了刘倩一阵。因为她四分之三的时间生活在手机上,所以我盯她盯得无所顾忌。她那两个拇指是她们这代人的,在手机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弹琴,敲字飞快。刘倩高高的个头儿,所以我就想象刘峰很可能长足的身高,很可能成为真正的山东大汉,假如不是早早为吃口饭学翻跟头。刘倩不好看,但白净文雅,加上秀发及腰和一口刘峰年轻时最为骄傲的白牙,人群里还算出挑。刘倩不很记得父亲,她跟着祖母长大,记忆里的父亲就是傻乎乎地老给人家帮忙,反正父亲是那种可以忽略不计的老好人,这世上有了不多,无了不少。
小嫚跟刘倩不生,见面还抱了抱,刘倩说多亏了沈阿姨。女儿对父亲和小嫚的关系,一直也受蒙蔽。刘峰带小嫚去过山东,那个海碗就是在县城庙会上买的假文物。小嫚看刘倩的目光是温情的,带了点儿寻觅,她父亲死不掉的些许体征、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刘倩身上寻觅到。
刘倩听说我是写书的,便说她父亲也写过书,没有发表过。写的是他在战场上的故事。我兴奋了,问:书呢?能不能让我看看?刘倩说,祖母不识字,觉得那些纸背面空着糟蹋了,就让童年的刘倩在书稿背面画画,做算术,练大字。背面用完,祖母就用它们引火了。她还谈到跟父亲唯一的出游。刘峰也带女儿去边境,那年刘倩十一。她说父亲一直在寻找一个十五岁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长了个大脑袋,身体却还是孩子的,脚穿特号军鞋。小徐那位在县人武部当厨师的叔叔替他谎报了三岁,冒充十八岁让他参了军。本来当的是打乒乓的体育兵,战前不知怎么把他调到了工兵营,送上了第一线。姓徐的小兵牺牲时正好十五岁。刘倩听父亲说,小徐鬼机灵,拆除引爆装置一学就会,还是个傻大胆,不知道怕,什么危险干什么,上前线第四天就受了嘉奖。
追悼会原定下午两点。差五分两点时,刘峰的侄子和侄媳打电话来,说路上堵死了,要迟到半小时。我利用这点儿时间问刘倩,她父亲最终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坟?刘倩说,反正她十一岁跟父亲去的那趟,是没找到。她都找烦了,凉鞋又磨脚,留在招待所看电视,她父亲一个人把几个烈士陵园都找了个遍。我想刘峰对这小兵心是重的。刘峰对谁心重起来,重得执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时间渐渐变得漫长,我又问刘倩,她是否知道那个姓徐的小兵是怎么牺牲的?刘倩说,父亲倒是对她唠叨过,不过那时她岁数小,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缴获来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时小嫚插了嘴,说当时部队在庆祝什么胜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战利品,其中有些乒乓球大的圆球,所有中国军人都不认识,觉得新鲜,好玩儿,拿在手里当球玩儿,小徐本来就还是个顽皮孩子,弄了这么个小圆东西,这儿抠抠,那儿捅捅,把小玩意儿给玩儿炸了。刘峰告诉小嫚,那是美军制造的小雷,可以挂在树枝上,也可以放在草丛里,脚一绊就炸,敌军多用它自杀。
刘倩讲得惊悚,但我看出来,她从没把它看成与她相关的事。本来也是,之于父亲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里带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儿怜惜,都没有。父亲寻找那个年轻牺牲者,十五岁的一辈子,死后只在她父亲记忆里注册了一笔,连块墓碑都没有。多余的牺牲。要是不牺牲呢?就是多余的余生。让王府井乞讨老兵的队列多一成员吗?对赏了五角钱的孩子隆重敬礼时多一份阵势吗?这就是刘倩的态度。对于师范毕业的初中语文老师刘倩来说,傻乎乎地忙了一辈子的不仅仅是她父亲,我们这一代都是多余的。我们是信仰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劳,就是精英,好几十年我们平凡得美滋滋的。时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导我们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们生来还不够平凡,似乎刘峰的一生没有被埋没在平凡中。同时埋没于平凡的还有一个能工巧匠刘峰,一个翻绝活儿跟斗的刘峰,一个情操人品高贵如圣徒的刘峰,一个旷世情种刘峰。本来刘峰平凡善良是无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来大做文章,偏偏无视他可能的非凡之处,抬杠说他平凡就够了,就伟大了,足够被推举上大理石基座。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或许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与林丁丁的错过,全因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搁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强调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确保那份平凡的不变,平凡了,才好使唤;对我们来说,平凡的刘峰真是好使唤。于是误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爱。因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里,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万年前该跟骏马一并儿,同属于最凶悍骁勇的酋长,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地爱上平凡?
唯有小嫚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几十年明白一桩事:她只能爱这个善良过剩的男人。
小嫚刚才出去找喷壶,现在拎了个漏水的塑料桶回来,接着刘倩的话说,刘峰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还去过一次边境。小嫚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让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于喷壶。
离追悼会开始,只有十分钟了,刘峰的侄子和侄媳还没有到。刘倩戴着耳机听歌,小嫚着急得一分钟看一次表。
突然从门口进来三个眼睛红肿的中年男女,长得极相像。他们大声质问我们,怎么还不拆灵堂,腾地方,他们要挂老母亲的遗像。小嫚更慌了,说她不知道这间灵堂还租给了下家。刘倩迎上去说,她父亲的追悼会还没开呢,怎么能腾地方给他们?!
中年女人说,他们租用灵堂的时段是从下午三点到四点,我们是从两点到三点,离三点就差五分钟了,总得给他们五分钟换换遗像吧?他们吊丧的人全在院子里冻着呢!
刘倩说:那怪谁呀?怪堵车去呀!亲属都没到,追悼会当然得延时!这医院什么玩意儿?就知道赚钱,租灵堂跟租计时旅店似的!
中年男女们一下子站成了冲锋队形,一起嚷嚷:早干什么的?知道北京堵车不早点儿上路?再说了,这又不是高峰时间,会他妈堵车堵两小时?他们嗓门儿大得可怕,我发现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
小嫚拦住了还要理论的刘倩,说不如就赶紧把追悼会开了吧。刘峰一辈子谦让,他不会介意的。于是她请中年男女们退出去,我们迅速站好队,连小嫚准备的悼词都来不及读了,我们三人围着遗体绕了一圈,鞠了三个躬,一帮子戴黑袖章、白花的人就来了,门口都给堵黑了。
小嫚的悼词写了什么,我们无法知道了。从她手里的三张纸背面,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像是一首诗。太饱和的感情把小嫚心里长久的沉默酿成诗,一定是凄美的,暗示她几十年对他难以启齿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个初秋,他被我们逐出了红楼,在他临行前整理行李的那个夜晚,她爱上了他。也许还要早些,她以心相许是在那个恶暑的午后,在排练厅使人走形的镜子前,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馊、臭”的当口,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们,背叛了集体,给了她那一记触摸,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嫚流着泪想,那是多么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为他流泪的日子,是他默默离开红楼,跟谁也没告别的早上。他死后她还用得着流泪吗?
就在我们被迫撤离灵堂的时刻,我突然想到什么,赶紧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
取景框里,我看见的画面相当肃穆,除了我献上的一个花篮和刘倩献的一个鲜花花圈,小嫚到处摆满冬青树枝。冬青铺天盖地,窗子门框都绿叶婆娑。四十年前,我们的红楼四周,栽种的就是冬青,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冬青,无论冬夏,无论旱涝,绿叶子永远肥绿,像一层不掉的绿膘。小嫚第一次见到刘峰,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一直骑到红楼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成都有雾——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