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站在悦来茶园门口,挽着尤铁民的膀膊道:“走!我们回小学堂去吧!”

尤铁民仍然掉头在问田老兄:“这地方从前是啥地方?好像是一所庙宇改修的。”

“就是老郎庙,从前戏子们做神会和断公道的地方。”

“那么,劝业场呢?”

“记不得了吗?就是普准堂庙子。”

“这却好。一方面破除迷信,一方面提倡新政,你们怎能说周孝怀的不对呢?”

这时,悦来茶园里的《大溪皇庄》正在开演,锣鼓声音一直传出到窄窄的巷口。他们对于京戏都不大感觉兴趣,高庆奎的《打棍出箱》一完,他们就先走了。回头一看,堂子里和楼上楼下一总不到二百人,正座上的人更其寥寥。

这时,华兴街的行人也不很多。看时候都还早,尤铁民提议到傅樵村家中去看看。

郝又三反对说:“别看时候还早,因为夜间太短,一晃就要打二更了。成都虽然已不关街栅,可是一打二更,大家也就关门闭户。这时去会人,谈不到几句话的。傅老樵那里也太烦,碧游宫似的,啥子人都有,说话也不大方便,还是到我们广智小学去。不消夜也可以,泡壶好茶,清清净净地好生谈一谈。今天闹了一整天,一直没同你细谈过。”

尤铁民也不坚执己见,跟着他们向劝业场后场门走去,但仍嗓子提得高高地说道:“又三一定要同我细谈,莫非真要参加同盟会吗?”

田老兄拿手肘把他一触,并凑到耳朵边说:“小声点,后面有人。”

原来是各岗位上换班下来的警察。有八九个人,拉成一条单行,身个儿差不多一样高大。黄斜纹布的制服、制裤、制帽,腰间一条皮带,右边带钩上挂一根黑漆警棍,都很整齐。脚下皮鞋踏着操场中走便步的步伐,在红砂石板上,敲出单纯而威武的声音。

擦身走过时,田老兄故意向尤铁民高声说:“我们成都的警政,确实比中国任何地方都办得好!就在夜静更深,我们的警察上班下班,全是这样整齐严肃,一点也不苟且!东京也这样吗?”

“见你的鬼!”尤铁民笑道,“同我闹这些鬼名堂干什么!你以为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吗?程度还差得远哩!岂但比不上日本警察,我看,连上海、汉口的巡捕都不如。只是表面上还进步,对于维持街道治安,或者还不错!”

郝又三想及他在下莲池伍家所遭遇的那回事,以及伍太婆所抱怨的种种,不由摇了摇头道:“也有些做得过火的地方。像我们上等人倒还不觉得什么,越是穷苦人,越觉得日子不好过,好像一行一动,都要受警察的干涉。周观察又是很风利的人,尤其对于下等人,一点也不通融。所以近几年,他只管做了些事,却也招了不少的怨,一班下等人都叫他周秃子,就是这个缘故。”

“怎么会叫秃子?当真是个秃子吗?”

“倒不是。还是有头发,只是少一点,稀一点。”

“那么,也不算是骂他的名词呀!”

田老兄道:“你不懂成都人的风趣吗?比如说,他恨你这个人,并不老老实实地骂你。他会说你的俏皮话,会造你的谣言,会跟你取个歪号来采儿你。这歪号,越是无中生有,才越觉得把你采儿够了,大家也才越高兴。这歪号于是乎就成了你生时的尊称、死后的谥法,一字之褒,一言之贬,虽有孝子贤孙,亦无能为力焉!”

尤铁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其时,后场门外恰有几乘过街小轿在兜揽生意。田老兄认为比在轿铺里雇的轿子要便宜些,主张都坐轿走。

已经将近二更时候。劝业场里和后场门上一枚碗大的电灯虽照得通明,不过也只有劝业场才有电灯,全城街道,仍旧是一些点菜油壶的街灯,尚是周善培开办警察时,费了大劲才兴办起来,后来多少年了,大家还叫这为警察灯哩。警察灯的木桩排立得并不算密,月黑头,在各家铺店将檐灯收进以后,它的作用就只能做到使行人不再会摸着墙壁走,使行人听见迎面有脚步声或咳嗽声时,到底尚能辨别出一些人影。幸而有这样沉沉夜幕,尤铁民方同意了坐进那种四面被油黑篾笆遮蔽得极其严密的小轿,凭两名穿得破破烂烂、也不算精壮的轿夫,吃力地抬上肩头,随同前面同样两乘轿子,依靠每乘轿子前段轿竿上悬着的一只细篾编就、并不糊纸糊纱、中间插一支指头粗菜油烛的西瓜灯的微弱烛光,一直抬到御河边广智小学大门外。

住堂的小学生们都已自动地到另外一所独院的寝室去了。三个人穿过作为讲堂兼自习室的大厅,来到田老兄、郝又三的监学室——也是他们的寝室和交朋结友、议论天下大事的地方。小二舀洗脸水进来。郝又三吩咐拿瓷茶壶到街口茶铺去泡了一壶好茶,并倒了一锡壶鲜开水。

尤铁民揭去呢帽,脱下那件深灰粗哔叽上衣,正在取领带、硬领、撇针、袖扣等。

郝又三笑道:“你夸奖西装好,据我看,穿着起来倒还有精神。只是啰啰唆唆地这么一大堆,一穿一脱,太不方便了。穿在身上,怕也不舒服吧?”

“舒服倒说不上。”尤铁民一面解半臂,一面挽衬衫袖说,“比起中国衣服来,却文明得多!”

田老兄皮笑肉不笑地说:“文明不文明,其分野乃系诸衣裳?伟哉衣裳!其为用也,不亦巨且大乎!”

“你别说俏皮话。老实说吧,日本维新之后,若果不首先提倡改穿西装,仍旧穿它那跟中国道袍一样的和服,它现在能跻入文明之域,能称文明国的国民吗?”

田老兄倒了一杯热茶,旋喝,旋笑道:“照你这样说,那太好啦。我们这老大帝国,百年不振,现在只要大家穿上了西装,也不必再讲变法了,也不必再讲经武了,岂不一下也就跻入文明之域,而你我便都成为文明人了吗?……啊!哈哈!……妙哉!……妙哉!”

“真是老腐败,老顽固!”尤铁民一面洗脸,一面说道,“你只是断章取义地胡闹!……西装容易穿的吗?……不先把你那条豚尾剪掉……你能穿吗?……你总晓得我们汉人光为了这条豚尾,就死过多少人。……现在,假使不以激烈手段出之……换言之,即使不排满,不革命的话……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能让你轻轻巧巧地就……剪去豚尾、抛去胡服吗?……想一想,你又怎能叫大家穿上西装?怎能使大家一下就文明得了?”

郝又三绞着洗脸巾,连连点头道:“铁民的话有道理!中国古人革故鼎新,与民更始,以及汉儒所最主张的更正朔、易服色,全是这个意思。……铁民,我问你,中国人到日本去的,不是都要剪发改装吗?”

“倒不见得!那些到日本去考察什么的腐败官吏以及公使馆里的一般牢守陋习人员就不;甚至二四先生们,也大都只换一身学生装,而发辫却不剪,盘在脑顶上,拿帽子一盖就完了。”

“何谓‘二四先生’?”田老兄好奇地问。

“你也有不懂的事情吗?……二四者,八也。这是指那般跑到日本宏文师范,住上八个月,连东京的景致都没看交,便抱着一大捆汉文讲义,跑回国来,自诩中西学问备于一身的那般先生们。”

“哦!二四先生的来历,才是如此!我们高等学堂的师范速成班,也要一年才毕业,他们只需八个月,这才真正叫作速成。可惜我得风气之后,未曾赶上。”田老兄的确有点为自己惋惜的意思。

郝又三看了他一眼,遂把地球牌纸烟摸出一支,就菜油灯盏上咂燃,仍旧问尤铁民:“你们革命党人总都剪了发改了装,像你这样了?”

“那也不尽然。不安排在国外跑的,也不改。因为到内地来活动,换一身衣服倒不难,难的是头发剪了,一时蓄不长,莫奈何只好带网子,不唯不方便,也容易惹人耳目。比如去年佘竟成到东京去见中山先生,他要剪发改装,我们因为他不久就要回来,尚劝他莫改哩。”

郝又三、田老兄都在问:“佘竟成?……中山先生?……”

“又不晓得吗?”尤铁民左手执着一面怀镜,右手拿着一柄黑牛角洋式梳子,把纷披在额上的短发,向脑顶两边分梳着。说道:“中山先生就是孙逸仙先生,就是革命巨子,就是同盟会主盟者,就是那拉氏上谕中所称的逆首孙文!中山是孙先生取的日本姓,以前为了躲避侦探耳目,偶一用之,现在已成为孙先生的别号,凡是盟员都这样称呼他。”

“哦!是了!”郝又三又问:“那么,佘竟成呢?”

“此人吗?就是赫赫有名的佘英呀!”

田老兄笑道:“莫那么张巴。佘竟成也罢,佘英也罢,我们简直就不晓得他是什么人。既不是你们孙中山那样一说便知的英雄豪杰,又不是通缉在案的江洋大盗,更不是公车上书、名载邸抄的乡进士之类,我们又怎么知道?”

尤铁民把梳子、怀镜向桌上一丢,瞪起两眼向他叫道:“像你这样抱残守缺的人,真闭塞得可以!连坐镇泸州、声气通于上下游、官府缙绅们一向都奈何他不得的佘竟成佘大爷都不晓得吗?”

“这有啥稀奇!”田老兄还是悠悠然地笑道,“我一不是歪戴帽子斜穿衣的袍皮老儿,二不是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管你啥子蛇大爷、龙大爷,不晓得硬是不晓得。”他还借助一句言子,以补足他的意思:“这就叫隔行如隔山。比如我说一个我们学堂里的出色分子,声望并不出于里门,你就未必晓得。”

“你们学堂现在还有这样的出色分子吗?我倒要听听。恐怕是你一家之言,未必够得上出色资格。要是够资格,我回来两天,未有不晓得的。”

田老兄倒游移起来,向郝又三眨了眨眼睛道:“说起这人,或者他当真晓得。”

郝又三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摇摆着上身,仿佛正在作文章似的,从嘴里呼出的几缕淡淡的青烟中,望着他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一个。”

“你怎么会说不明白?就是一向我们常在议论的那个人,你还很佩服他的口才哩!”

“啊!是他吗?那,铁民当然晓得。此人虽不算怎么当行出色,我知道他已经是同盟会分子。不错,倒是很活跃的。”他随即对尤铁民道:“你一定晓得,就是张培爵张列五。”

尤铁民果然一个哈哈道:“田老兄眼力到底有限!这人是同盟会盟员,昨天在第二小学和叙属中学同他谈过两次,并不见有出色地方。不过同那班书呆子比起来,活动些,机警些罢了。倒是黄树中还踏实。本来,负的责任也不同。”

“就是黄理君吗?他是华阳中学堂当理化翻译的啦!倒没有会过,只听见有人说起他是日本留学生。”郝又三又追问一句:“他负的啥子责任?”

“这可不能告诉你了。假使你要入同盟会的话,倒是找黄树中妥当些。……其实,成都的革命党人,十之六七都在学界。吃亏的,也由于在学界的党人太多了些。……我走时,中山先生曾向我们说过,四川地势好,居长江上流,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又是四塞之邦,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作为革命根据地,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他又说,四川有的是哥老会,也和三点会、天地会差不多远。说起它的历史根源,都是从明末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一脉相传下来的排满复汉的秘密结社。在太平天国时,它虽没有起过作用,到底势力很大。假使我们能够多费点力,把佘竟成这样有志趣的袍哥,多多联络几个,我们一定可以起事的。……中山先生确也有本领。你们看,去年七月吧?由于黄树中、谢伟、杨兆蓉他们设法,把佘竟成弄到东京,同中山先生见面。中山先生仅把种族革命的宗旨,向他演说了一番,我看他并不见得很懂中山先生的话,但由于中山先生那种诚恳动人的风度,他,佘竟成毫不迟疑地就在东京入了盟,并且拍着胸膛说,不出期年,必使半个四川落入我们手中,事若不济,不惜以身相殉!……中山先生当时何等高兴。除了鼓励佘竟成之外,还再三嘱咐谢伟、熊克武他们要好好同他和衷共济。……中山先生又说,四川各地巡防粮子上的袍哥势力都不小,假使能够照联络佘竟成的办法,分头联络起来,我们更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的。所以他同黄克强都极力主张四川学界的盟员们,都应该想方法参加到袍哥和兵营中去;据说,这在广东、广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苏等省,早已这样做了,而且是收了效的。……这些,都是去年的事,算到目前,快一年了,我这次回成都一考查,却使我大为慨然!……原来闹了快一年的热闹话,在成都这方面,却没有发生多大影响。你们看,学界里一班革命分子,还不是和前几年一样,读书的只顾读书,教书的只顾教书,不说没有什么动作,甚至薪水拿得多的人,害怕出钱,连开会都不到场了……”

尤铁民果真有点慨然样子,把一双手插在哔叽裤袋里,靸着郝又三新置项下的陆军制革厂出售的黄牛皮拖鞋,在这间原不算大而空地已不很多的地板上,踢达踢达地踱起步来。

田老兄道:“你是实行家,学界里的革命分子,大概议论家要多些。”

“啥子叫实行家?啥子叫议论家?全是口头禅!说到底,革命就是革命,革命党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革命!”尤铁民挺立在田老兄面前,更其庄严地说了下去:“革命这件事,全要实行。不实行,就没有革命。怎能在实行之外,又分出一个议论家来了呢?……”

“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私言啊!”

“就因为不是你田伯行一个人的私言,所以我才认了真。我的意思只是说,革命排满的目的,是专门和目前稳坐在朝廷上发号施令、卖国残民的那拉氏、爱新觉罗氏为敌对的。我们要救国,就不能不要他们滚开;甚至要报仇,就不能不斫下他们的脑壳。他们要卖国,要残民,当然只好专制到底,把我们当成叛逆,也要我们滚开,也要斫下我们的脑壳。这种性命相搏的大事,不要大家齐心流血,又怎么得行?流血,就须有行动,硬要到处起事,杀他一个百孔千疮,叫他无法收拾才可。何况当今民生疾苦已到忍无可忍,只需一人奋臂而起,一定可以做到万人景从。然而就有这样的人,口头只管在嚷革命呀,排满呀,自己却坐着不动,有的张张口,有的摇摇笔,便自命为是革命党的议论家。像这样的议论家,就有十万八万,能顶得上吴樾在北京车站上的一颗炸弹吗?虽然吴樾不是同盟会的人,也不是我们叫他去这样搞的,但你能说吴樾不是真正的革命家吗?你能说吴樾的那颗炸弹,不比开几十场讲演会和写几百篇文章的功效还大吗?”

田老兄笑着道:“你的话固然有道理,不过也太偏激了些。你说开讲演会写文章便没有用吗?我举个例,就说又三吧,若非近几年来看了些《神州日报》《民报》,以及若干新书,懂得些革命道理,以他那娇生惯养、在米囤里喂大的公子哥儿,岂能毫不思索地向你说,丢炸弹他也要来一个?老弟,你莫把事情看单纯了。现在有好些士大夫以及一般黎民百姓——还不要说学界中人,其所以公然晓得一点天下大势趋于革命,再也不像从前闹余蛮子和红灯教时候,一开口就骂人谋反叛逆,就讲天命攸归,就称食毛践土之恩者,岂不得亏了邹容所写的《革命军》,陈天华所写的《警世钟》,以及报章上那些鼓吹文字吗?”

郝又三也点着头说道:“田伯行的话,未可厚非。所以许多人,自然连田伯行他这样的人也在内,的确是听见革命消息,不但不像前些年那么惊惶恐怖,甚至还欣焉色喜;想着革命党人,也不把他们当作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看待缘故,正由于书报的传播。我也认为鼓吹革命,鼓吹排满,文章之功,是不可一笔抹杀的!”

尤铁民又踱起步来,一面沉思着道:“一派腐论!……好!我就以你们为例。请你们分别回答我。……你们既然都懂得了革命真谛,为啥还只是站在一旁看神仙打仗?为啥你们不加入同盟会来革命呢?”

田老兄不假思索仍然那么笑嘻嘻地道:“你问得真没道理。我不反对你们,岂不就等于赞成革命?既然赞成,就算是一条路上的朋友,那又何必一定要加入?我说,革命人人有份,只要大家有革命的头脑,便可以了,若一定要加入革命党才算革命,那,不特拘泥了形迹,反而令人感到有所为而为,岂是圣人成功不必自我的用意?”

尤铁民不作批评,只是掉向郝又三问道:“你呢?”

“我吗?……”郝又三心思很乱,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自己的真意表白得出。他还是诿口于他家庭之不容许呢?——本来他家庭确是他前进途中的一种阻碍。还是坦白地说出由于自己的苟安畏难?前一种说法,不能取信于人,后一种哩,似乎又不便出口。……到底怎么说呢?他不由作难到涨红了脸。

恰这时,低垂的白布门帘微微掀开了一角。吴金廷的脸露了一下,又没见了。

田老兄倒先开了口:“是吴稽查吗?有啥子事情?”

“没有事。只是看看大先生在这里不在。”

郝又三如同得救似的,忙站起来说:“吴稽查等我一下!……”

院坝里静悄悄的,黑魆魆的,仅从糊在方格窗子的白纸上映出一派朦胧灯光,仿佛看见吴金廷的身影站在作为讲堂的大厅门前。

郝又三悄声问道:“找我吗?”

“二更打过一阵了,你还不去吗?”吴金廷的声音也很低,却听得出有点着急的样子。

郝又三才忽然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便问:“伍家吗?”

“怎不是哩!你昨天在花会上亲口和人家约好了的!”

“是伍大嫂她约的,我并不曾决定答应。”

“人家却认定你答应了。今天一早,人家就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半天,并且煎了鱼,炖了鸡,头炮过后,就托人来请了。那时,你还没回来。我晓得人家着急,只好亲自跑去,代你安顿了一番,说你陪客走了,是远方回来的朋友,想必有番应酬。来,一定会来,或许要晏点儿。可是一直等到这时候,菜也冷了,酒也凉了,一家婆媳急得像热鏊上的蚂蚁,生怕你又放黄了。特特请我坐了轿子来催你。轿子现等在门外,我们就走,把你送到了,我再回来。”

“那咋可以!”又迟迟疑疑地作起难来。这难,比起刚才被尤铁民问到时,似乎还难些。在刚才,不过只是由于颜面难堪,不便把真实话说出罢了。而现在,则是情欲与理性的冲突。在情欲上,他是想立刻就走的。虽然伍大嫂还没有稳稳地钉在他心上,但他对于这种荒唐事,还是平生第一遭,到底是什么滋味,总想尝一尝才了然。平日没有机会,不用说了,现在是机会自己找上门来,难道竟让它溜走了不成?再一想到去了以后的情况,他的脸不由又发起烧来。但是理性却来把情欲挤走了,并且教训他:“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呀!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比你行得多!人家正为了救国家,救人民,奔走革命,不惜牺牲流血,而你却当着你的朋友跟前溜走了,去干荒唐事情。不说这于私德有亏,即从平常道理上讲,你对得住对不住你的朋友?对得住对不住你的国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就是田老兄刚才说的革命人人有份吗?你虽然比不上你的朋友,你到底也算有志趣的男儿汉!你的朋友那么向上,你却自待菲薄,甘心下流,这应该吗?何况你朋友提出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就想溜走了,去干荒唐事?不行!十二个不行!”

吴金廷看不见他的狼狈样子,更猜想不到他情欲与理性的交哄,还在催他走,并说出了许多非去不可的理由。又说:“你既留朋友在此地过夜,监学室就只那两张窄得要命的单人行床,你不让一下,看你睡在哪里?不如借此为题,就说回家去歇,他们绝不会多心的。”

“更要不得!设或他们明早到我家里去找我,不是多余的事都惹出来了?我想,我今夜断不好走,我们还有要紧话没说完……”

“那么,”吴金廷知道强勉不成了,但仍然挽了一个回手,“明夜行不行呢?……迟早你总得定一个日子,人家盼了这么久要报答你的恩情。……人心是肉做的呀!定个日子,我也好安顿人家啊!”

“日子不能定。……劳烦你转去,代我给她们多多道几个谢,把我今夜不能走的情形说清楚一点,免得人家怄气。……你今夜也就不用回来,我好借你的现成床铺睡一夜。”

“你倒说得好!”吴金廷的声音好像又气又笑,“人家那里,又哪有多余的床铺呢?”

“算了吧!”郝又三心里安定了些,也有空余来取笑了,“你们是多年的同床亲家,伍安生早向我说过了,用不着假惺惺。总之,诸事代劳好了!”

“莫那么挖苦人!我们的账早勾销的了!……唉!也是你们缘法未到。莫多心,我今夜一定学关二爷秉烛待旦了。”

吴金廷已转了身,郝又三又叫住他,并大声吩咐道:“学生们睡静了,过道上的灯灭了吧!还有,我们不曾消夜,叫小二到街口李抄手担子上,给我们端三个双碗抄手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