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声谈笑的声音靠近,似乎是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进入这黑暗的温泉。嘈杂声把乔意从沉溺的回忆中叫醒,他每一个毛孔都在警觉。那群人在门外议论了一会儿,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嗒嗒声终于远去了。

“真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轻松的语调刺痛了。听故事的人永远是最无情的。听故事的人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压在他的生活、写作、性格上,让他至今都时常恍惚恐惧,无法坦然与人交流。不,这些她都无法完全理解。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讲给这个陌生人听?难道纯粹为了用自己离奇的经历去讨好她?不,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终于能够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个故事,而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须将不想回忆的那些事重述,为忘记的人赋予语言,把走过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才能从沉重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不,还没有结束。”乔意说。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与她重逢了。在一条狭窄得不得不快速通过的街道上,他们相向而行。几乎同时,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彼此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脸。

“你还好吗?”他听到她问自己。

在满街嘈嘈切切的粤语里,她略带北方口音的问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说,“我在电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了。”她说。

她是千山万水地来找他的。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容不得他们继续犹豫,两人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前进,就可以抛开一切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前进,也没有转身,而是一起挤出了人群。

他请她在茶餐厅吃饭。时间尚早,没有其他食客,只有几个无事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南方的初春已经很热了,她脱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丝织背心和长裙,然后用手腕上系着的丝带把头发绑住。

他看着她,喉咙仿佛被堵住。这半年过得像十年,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时的诉衷肠,她却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出现。

她先开口,讲学校发生的变化,校园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许多看不见的窟窿,青春与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出,那极聪明骄傲的课代表也不知所终了。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有点儿惭愧:他们还活着、交谈、发出笑声。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转移话题,她从一轮满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两人再无话。

晚饭吃完了却依然日光煌煌,无处可去。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涩的甜蜜中,同时也有些不适应:从前,他们的时间都是一点点偷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完整的空闲,光明正大的空闲。

她提议去看场电影。电影叫《秦俑》,讲的是一个深情压抑的将军和一个宫女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杀的动作戏。他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宝贵的时间竟然浪费在这样无聊的电影里。

终于响起了片尾曲,浑厚的女声唱道:“焚心以火,让爱烧我以火。燃烧我心,承担一切结果……”放映厅逐渐明亮起来,他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所有观众都散去了,她依然在啜泣。他颓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无从劝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泪只能流在别人的故事里。

回他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紧紧地搂着她。

他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单间,房间里只有些匆忙布置起来的家具。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个孩子一样立刻睡去了。他像面对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新奇地摆弄着她的躯体,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又把头揉进她柔软的胸脯。

她被折腾醒了,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我毕业了。”她说。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露骨的鼓励。

他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结婚。”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呢喃道。他并不是在哄她,他从未这样向往一个家庭,一对经历战争劫后余生的男女,急着在虚空中抓住一些靠得住的东西。

她听到这话之后,竟又开始落泪。泪水变得越来越多,吻不过来。他从怜爱变成了烦躁:“你怎么又这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索性大声号啕起来。他翻身把床头的灯打开,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捏在手里,眼看着烟灰掉在被子上。

“你还是不信任我。”他冷冷地说。

她这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他走之后,她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辗转知道他们这段感情,震怒之后要求她立即去美国,并且再也不能回来,断绝和家庭的联系。此时,恰好美国颁布《中国大陆学生保护法案》,允许1990年4月11日之前来美的所有大陆人士自动变为美国永久居民。父母更急促地催促她即刻起程。她虽然爱他,可在那种无援无助的状态下也无法下决心以卵击石,只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他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下周?”

她低着头说:“手续都办好了。”

他只觉得冰水浇头,心脏几乎停跳。许久他才冷笑道:“你怎么对得起……”太过沉重的愤怒,他话都说不完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同情起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这里,剩下的我来安排。”

她默默地把双手环到背后去解胸罩扣,从袖口抽出胸罩,倒在床上。他看着款式简洁的、瘪瘪的白色胸罩,知道她做了决定:她此次出国就是诀别,人生重新开始,而他们只有这一夜的缘分。她为什么要千山万水地来给他虚假的希望?

他大力把她推翻过身,背朝着他,猛然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恶狠狠地狂呼道:“我搞死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做什么的兴趣都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黄昏时出海,在震耳的汽笛声中,他忽然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和大地一点点分离。

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乔意说。

“您后悔吗?”井上忍问。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后,我就变得非常空虚,像是所有的目标都消失了。”乔意说。看着雾气从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说出两个音节,或许是想告诉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时万分可恶,有时又重新变得纯洁无瑕,无可比拟。我对她,其实爱早就消失了,变成怀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断循环。可是没有一秒钟,我对她的感情归于平淡。没有一秒钟。”乔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