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是新郎胸口的朱砂痣,新郎是新娘的春闺梦里人。”婚礼的司仪攥紧了话筒,憋出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说道。

司仪是六千块钱两个小时,属于比较贵的,果然有文化。张大伟站在酒店大厅的舞台上,心里想。

“大家往舞台上看,新娘美丽动人,新郎魅力无穷,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司仪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赞美词,就像魔术师从嘴里拉出系在一起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彩色手帕。菜还没有上,所有人只能看着舞台,去长久地检视这一对不再年轻的新人。注视的人比被注视的人更尴尬,看得越仔细就越残忍。

张大伟在走神,他在想自己今天上午费尽心血组建的车队,租的、借的那些豪车,牌子让他想一想就激动。他简直希望自己不是在车上,而是在路边的人群中,崇拜、羡慕地看着车队经过。

原来的老婆从来不允许他有这些奢侈的花费,哼,那个婆娘管得多严。还是现在的好,就像找了一张好床,能安稳地睡到下辈子。

张大伟被朱红色的雕龙柱子包围着,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听到台下一片掌声,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射完了十发子弹,远远看去,只看到一个靶纸上一个弹眼,以为九发都脱了靶,在战友的掌声和哨声中,才知道打了满环。

他到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脱靶,而是打了满环。

“下面有请朱晓阳、朱晓光,两个姐妹花上台。”姐妹俩像是旧时代歌舞厅的戏子一样被要求上台表演,表演认爸的仪式。

朱晓阳说了一番很是感人的话,恭贺母亲的第二春。让台下和母亲同龄的女人流出了一点儿眼泪——既是感动的,也是感慨自己的命运不再有“下集”,朱晓阳甚至在司仪的安排下,拥抱了这个新爸爸。

“台下来点儿掌声好不好?”司仪惊喜于这样超水平的发挥,觉得台下的观众未免过于木讷。

台下的人如梦初醒般鼓起掌来,朱晓光从中认出几个熟面孔,是过去爸爸的同事,如今也来祝福新人,她内心有些凄然。爸爸离家出走之后,她再也没有喝过“娃哈哈”。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她也只能用这样荒唐的方式去记住爸爸。坐了满堂的人,只有她还愿意记住。

“姐姐说得没有妹妹唱得好,妹妹唱得没有姐姐说得好。妹妹朱晓光是我们歌唱界的明日之星,让她为这对新人送上一曲爱的赞歌,大家说好不好?”司仪带头鼓起掌来。

朱晓光站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有朝向新人,只是那样直直地站着。幸而司仪见惯了这样尴尬的场面,在全场长达两三分钟的寂静之后,打圆场道:“看到姐姐给了爸爸一个深深的拥抱,妹妹是不是也应该来一个?”

朱晓光只好勉强地伸出双臂在张大伟的肩膀上轻轻环绕了一下。轻轻地触碰一下他周围的空气,就足以让她再次战栗。

从今晚开始,张大伟就要正式住进她们的家了,他原来也来过夜,可每次母亲都会提前告诉她:“你张叔晚上要过来商量点事。”母亲还把她当作小孩子哄。朱晓光就带着牙刷和换洗衣服,去音乐老师家睡,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学。

只有一晚,朱晓光睡得早,母亲和张大伟回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早上洗澡,厕所的门被张大伟打开,他慌忙退出去道歉。她锁上门,洗了很久很久的澡,不愿意出来。家里为了省钱没有装太阳能,用的是煤气灶,水不温不凉。为什么水不能再烫一点儿?朱晓光想。

这会是她未来的生活吗?每一天上厕所、洗澡的时候都会“无意中”被撞见,她卧室的门锁依然是好的吗?

朱晓光恍恍惚惚地走下了台,回到自己那桌坐下。

“吃点儿东西吧。”坐在她身边的孙天奇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母亲让她请同学来参加婚礼,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多么耻于向同学展示自己的家庭生活。她只请了孙天奇,因为她希望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能看到一些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事物。

“我昨天告白成功了。”孙天奇忽然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又迅速移开脑袋。她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什么?”

“我昨天和……表白成功了。”晓光没有听清楚名字,他的这句话在脑海里重新播放了几遍,依旧没有听清。或许因为她不愿意知道,或许因为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蛮好啊。”她说。

孙天奇又露出他惯常的害羞的微笑,说:“一定要帮我保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前几天我还在想,考不上同一所大学怎么办,我成绩又没有她好。后来觉得干脆一起出国,贵是贵点,不过昨天我爸已经同意一起把她弄出去了。”

“那蛮好啊。”朱晓光凭借着一股惯性,再次说道。

他是她不熟悉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大号的男童,是一个跟着眼前的香蕉走的猿猴,她才是那个有着完整的计划和图景却骄矜地不愿意实施的人。忽然,她发现他并非没有规划,只是规划里没有她。

“菜心坏了吧,怎么是苦的?”她低声询问孙天奇。他却陷入了遥远而甜蜜的遐想中,低头微笑着去搅动小米粥里那头黑粗的海参,海参就像是还活着,在寡淡的黄色米汤里,愉快地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