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亚,柯宏志没有急着给朱晓阳打电话,而是找到一家大百货公司买了两罐啤酒、一瓶红酒,给自己买了一个电动刮胡刀、一盒内裤,又在一层的化妆品柜台给朱晓阳买了一支樱桃粉的唇膏。

他在步行回酒店的路上,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在路边卖花的摊位挑选玫瑰花,男子腰间的皮带上有个闪亮的“H”字母。

那一刻,柯宏志甚至原谅了暴发户的着装品位。全世界都在谈恋爱,他想。

他再也沉不住气,给朱晓阳打了电话:“你在三亚吗?”

朱晓阳在那边亲热而天真地说:“是啊,好不容易休年假。你又不过来陪我。”

柯宏志沉默了半秒钟,声音中按捺不住笑意:“我过来了呀。”

“来哪里?来三亚?”

柯宏志大声说:“是的!我私奔了!”

电话那头的沉默让他以为电话已经挂线了。过了好一会儿,朱晓阳带着讽刺的语调说:“不会是因为我吧?”

柯宏志只觉得一桶冰水缓缓地从头浇到脚,声音也降了些温度:“是啊,是你说我从来没有为我们的感情努力过,我总得努力一回。”

“我这只是一个比喻……唉,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你就像两个人说好了一起爬山,结果到了山顶,你说我们其实是来殉情的,然后扑通一声自己跳下去了,你说我是跳还是不跳呢?”

柯宏志冷笑道:“你不想跳就别跳。”

朱晓阳在电话那头几乎要哭出来:“你别这样,就是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你先回家吧。我们回去再商量好吗?”

柯宏志说:“我离开的时候给家里留了封信,回不去了。”

朱晓阳提高了音量:“你怎么能这么鲁莽呢?你这样我也不敢和你好啊。你回去求嫂子,她一定会要你的,那么多年的夫妻了。你让我跟她说……”她声音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哭了吗?”

柯宏志的抽泣和哽咽夹杂在一起,发出一种类似于打嗝的奇异声音。他压住喉头的异动,冷静地说:“告诉我一个答案,你不愿意和我私奔了?”

朱晓阳说:“你不要再说‘私奔’这个词了,我听着就想笑。”过了一会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不会,我觉得这样非常不理智。”

柯宏志挂了电话,站在马路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宛若在大海中央,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他的身边有一对对新婚的夫妻靠着椰子树照相,累了整整一天依然要在泰坦尼克号造型和恭喜发财造型之间自由切换,摆出恩爱的表情。柯宏志想:这不是两个人关系屈辱的结束,而是屈辱的开始。

柯宏志很庆幸自己的酒量不好,他在酒店把所有的红酒和啤酒喝完之后,就醉得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是被隔壁一对男女的折腾吵醒的。

虽然声音并不真切,可是那种恣意淫乱的氛围却异常真切。

他恨隔壁毫无公德心的人;他恨在隔音墙上偷工减料的酒店;他恨领导老王对自己的管束和压榨;他恨收了自己十万块钱,却没有按照约定把毛豆塞进公立小学的骗子;他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他恨人们对他人悲惨的故事堵住耳朵。

隔壁男女愈演愈烈,柯宏志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受,觉得被压在一个男人身下的是朱晓阳。

他脑海中浮现出认识朱晓阳以后的种种画面:她和某个报社领导早上一同出现在办公室;她甜甜地挽着某个采访对象的手,把菜喂到他嘴边;她在某个雨天的背影,陌生的男人为她撑着伞,搂着她的腰。

柯宏志的心又焦灼起来,觉得整个房间都是她的体味,下身也胀得生疼,仿佛正被她的手抚弄着。他又拨通了朱晓阳的电话,挂断,再拨,再挂断,再拨,终于接通了。此时,他具体说了什么已经毫无印象,只记得她在电话那头不断抚慰:“我们还做最好的爱人好不好……再过几年,我要是还没结婚,就嫁给你……永远最爱你……”

他听得简直忍不住发笑——和自己应付毛豆无理取闹的时候如出一辙,真心真意的虚伪。

听到他的笑声,朱晓阳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吓得挂了电话。

柯宏志躺在床上,听到海浪的声音。床似乎也是软的,随着波涛而起伏。毛豆是溺死的,身上有淡粉色的斑点,指甲缝里还有泥沙,大概在水里抓着什么就是什么。他去吻毛豆的额头,冰凉彻骨,寒冷就由嘴唇进入他的身体,永远驻留下来,带走了所有的快乐。

柯宏志忽然想回家了,他逃避了一年的家。他想在毛豆的床上躺一躺,把毛豆的衣服都盖在自己身上,跟儿子的气味多待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带给他温暖的东西。

他忽然发现自己理解了樊怡。他不愿意听到别人谈到毛豆,她却非常喜欢听,每次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人的时候,她则苦守着毛豆的旧物,企图召唤一个灵魂。

他听到一个凄厉的哭声,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又哭出了声,后来发现是隔壁的房间,那女人开始哭泣,他一定是太想回家,才会觉得这个哭声如此像樊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