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怡在沙发上坐了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傍晚,电视里的欢笑一点儿也没有感染到她。

冰箱里有中午吃剩的鸡腿,厨房的橱柜里还有过年的时候买的干香菇,可以下个鸡汤面。在脑海里,她起身、泡香菇、把鸡腿化冻、切丝;起身、泡香菇、化冻、切丝……然而,她一动也没有动。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传来塑料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脚步声在她身旁半米的位置停住。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柯宏志双手插兜站着的身影只有个大约的轮廓。

他清了清嗓子,像准备发表什么重要讲话一样,说:“怎么不开灯?”

樊怡没有说话。他又说:“刚和唐鹏吃饭,他的腿烂了一大块,吓死人了。肯定是因为在外面乱来弄的。”

依然是一阵沉默,柯宏志叹了口气,说:“明天我找人把楼道的墙面刷了好不好?”

樊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楼道的墙面上有毛豆画的画。毛豆是他们的儿子,六岁,到了活泼好动的年纪,又受到了幼儿园老师夸张而不负责任的鼓励,爱上了画画。最心爱一箱99种颜色的画笔——他是全班第一个拥有的人,总是随身带着。她不让他在家里的墙面上画,他就到楼道里画:彩虹、树、只长了三根头发的人,永远画这几样:“妈妈妈妈,你看我画得像不像?”

毛豆,是他们的儿子,死的时候只有六岁。

毛豆,是他们的儿子,今年该七岁了。

樊怡在提到或者想到毛豆的年纪时,总会有些许的犹豫。她有时想说“六岁”,因为这是他停留在她脑海里的年纪,有时又想说“七岁”,就像他从未死去那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像一脚踩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直坠落下去。

她用手掌顶着身边放着的乐高模型不断用力,直到疼痛。这个模型原来是放在毛豆床头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摸一下,樊怡问为什么,他说自己经常梦到买玩具,醒来就要摸一下,如果硌手就是真的,如果不硌手就是做梦。硌手,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内心乞求柯宏志听到之后赶紧走开,让她和黑暗再待一会儿。然而,柯宏志却在她身边坐下了。樊怡浑身不自在,她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个爱好。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个亲子的真人秀,几个明星父亲每周把自己的小孩儿带到户外去,接受不同的挑战。樊怡把每一集都录下来,循环往复地看。

孩子出事后,她本来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几个月前,女友带着她外出购物,看到其中一个明星孩子代言的广告牌,笑着对她说:“你看他长得是不是和毛豆蛮像?”樊怡大概很久没有听到别人提到儿子的名字,像是被大浪劈头盖脸打了一下,险些站不稳。震动平复下来之后,竟然有种凄凉的窃喜。

柯宏志在樊怡身边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问道:“我记得我收了一箱毛豆的衣服,怎么找不着了?”

樊怡不言语。两人像被安排到一个车厢的乘客,期待着对方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而当对方开口,却又觉得厌烦。

柯宏志被她的沉默折磨到了忍耐的极限,终于起身。塑料拖鞋吱呀的声音,结束在卧室门关上的一瞬间。

一个月前,柯宏志拣出了一大箱毛豆的旧衣服要扔,他说:“留着也没用,老看着,心里老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他大概发觉了,樊怡老是去一件件闻那些衣服的气味,闻闻袖口,闻闻腋窝,混合了咸的菜包子、甜的牛奶、甜的笑声、咸的泪水和汗液的味道。她以为闻了很多次,这些气味会消失,然而并没有,它们依然长久地萦绕着,像是被什么牢牢罩住。

樊怡知道柯宏志扔掉这些衣服的理由充足,自己也拧不过他。就偷偷把这箱衣服寄走了,寄给那个明星小孩儿:“××电视台转××一家收。”她知道大抵也如石沉大海,拆都不拆就被扔在某个垃圾箱,可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她每天晚上在网上和攻击那个明星孩子的人骂仗,几千字几千字地写,浑身的热气往上涌,眼睛都变得通红,一个个通宵就这样过去。凌晨才爬上床,手脚冰凉地躺在自己丈夫旁边,浮游在睡意的表层。

这一切,她都不敢让柯宏志知道,他一定会说她疯了。她想,她的确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