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老板的厂在须塘镇,就是根生的老家。老板是个大款,第一天见面,带邓思贤和水生两个进了一家夜总会。女人穿得很少,在台上蹦蹦跳跳。大家身边,一人分配一个,都是浓妆艳抹,拼了小命地喝酒。须塘镇的镇长也来了,给两位工程师敬酒,谈到产业改革,光是搞农业,经济上不去,镇上也要投资工业。水生尚有忐忑,镇长说,大领导早就讲过要深化改革,大家随便搞,不要怕,我是镇长,再怎么说也比你们东顺那个董事长的级别高吧。

喝完酒,女人散去,老板从手包里掏出一万块定金,给到邓思贤手里。相当大方,连收条都不用打,完全不担心邓思贤变卦。这种手笔,看着让人放心。回家的路上,邓思贤在出租车上分了五千块给水生。

水生从来没有拿到这么多钱,尤其是,活还没干,就已经收到巨款。邓思贤说,这是现在做生意的规矩,如果没有定金,你当他空气,喝喝他的酒,什么正经事都别谈就回家。

水生回到家,把五千块现金放在玉生的遗像前面,让她也高兴高兴。自此,水生就不去上班了,窝在家里画图纸,整日埋头苦干。复生也是整日埋头复习功课,家里一片安静,只有玉生在高处向他们静望。

图纸完工,又拿到五万块。这次邓思贤分给了水生一万。

新的苯酚厂在须塘镇边上造了起来,邓思贤和水生商量了一下,找到以前的老同事,那些退休的电工、焊工、机修工,还有化验室的退休女化验员,大家全部来到须塘镇,像过节一样,每人领到自己的那份酬劳,除了干活,还帮厂里培养技术骨干。到了夏天,新厂造好了。

试车那天,恰好是复生高考的日子,水生在此之前问她:“我不能陪你,你行不行?”

复生说:“没事的,我自己在外面买东西吃就可以了。高考你也帮不了我。”

水生说:“我车间要试车了,如果成品出不来,我就一条老命搭上去了。如果出得来,你读大学的钱就有了。”

复生拍水生肩膀说:“爸爸,我们都拼了,不要让妈妈失望。”

水生心想,有这个女儿真是值了。

试车了,一大清早,车间里的人都面色凝重,镇长和老板都坐在边上压阵。水生很紧张,邓思贤倒比较放松,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一边喝一边看水生操作。水生偷偷说:“邓工,如果试车不成功,怎么办?”

邓思贤说:“投资了几百万下去,不成功也得成功。”

水生说:“我们是豁出去了。”

邓思贤说:“以前在厂里,产品做废了最多只让你赔一小半,现在我们要豁出去,因为我们不再是拿几十块的工资,而是十几万。不过我也留着一手,合同里写清了,允许前三批产品不合格,由老板来买单。”

水生说:“老板也豁出去了。”

水生指挥工人打开仪表和阀门,整个车间像是活了过来,微微震动,有了呼吸,有了温度。水生忽然觉得,这个车间也像他的儿子,虽然是私生子,仍然血脉相连。这一天中午,成品出来了,化验员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说这个肯定不合格,这第一锅原料整个地废了,损失巨大。镇长和老板的脸色非常难看,水生和邓思贤都傻了。大家去吃了一顿午饭,看了看图纸,又把设备检查了一遍。下午再投料,大家都头皮发麻。水生喊了一声:“等等。”

邓思贤问:“做什么?”

水生说:“祭炉。”差一个小工去食堂拿了两瓶酒过来,摆了个桌子在车间门口,点了三炷香。

邓思贤看不懂了,说:“祭谁?”

老板和镇长都说:“陈工是对的,我们试车之前都没有去烧过香。”

水生不说话,咬牙脱了上衣,扎在腰里,光膀子举起酒杯,敬天,敬地,把酒洒了,又端起一杯酒,说:“师傅,这杯酒敬你,保佑我顺当,今天过了这一关。”洒在车间地上。再一杯,敬了师兄孟根生。一杯一杯,把过去苯酚车间死掉的工人,凡是想得起来的都敬了过来,其中还有李铁牛和段兴旺。镇长说:“不得了,诸葛亮摆七星灯。”水生敬完酒,仰望车间外面的天空,来了一朵乌云,压住了太阳。邓思贤低声说:“你好像忘记了汪兴妹。”水生拍脑袋说:“她也要敬?”邓思贤说:“她很厉害。”邓思贤拿了一杯酒过来,也洒了,说:“汪兴妹,也有你一份,我和水生乱搞迷信,你要帮忙。”两个人一阵念叨,老板看了也很相信,关照旁边的工人不许笑。水生拎了酒瓶,跑到车间最高的平台上,几乎可以用手摸到避雷针了。水生说:“师傅师兄,诸位爷们,兄弟姐妹,你们已经解脱了,变成过路的神仙,不管大神小神,都保佑我陈水生,要争气,不要让我死在自己最拿手的事情上。从此清明冬至,我给你们烧香磕头。”这朵乌云,停在上空不动。水生举起酒瓶洒了一大半,自己也喝了一口,喊道:“投料。”

这一天下午出来的成品,成色气味都好,化验结果是一等品,工人们一阵欢呼。水生走到车间后面,抱着树哭了一场。连续四天,设备运转正常,第五天水生累得像狗一样回到了家里,只见复生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高考也结束了。

复生哧哧笑道:“陈工,感觉怎么样?”

水生说:“陈工感觉自己又投了一次胎。”

新工厂运转了半个月,水生将厂里的工人培训了一轮,正式移交给老板。按理说,应该拿到设计费和操作培训费,但是没有,邓思贤催了几次,镇长不见了,老板也找不到。有一天去车间,厂里的两个干部把水生和邓思贤挡在了外面,说:“你们不能再进去了。”

水生问原因,两个干部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自己去找老板问吧。”

找了一个星期,老板总算出来了,这次谈事不是在夜总会,而是食堂,老板身后站了一群赤膊青年,态度相当不耐烦。

老板说:“你们出了一锅废品,损失了我二十万,这得你们赔出来。看在你们很辛苦的份上,大家扯平,定金归你们,余下的钱你们就当是安慰安慰我吧。”

邓思贤说:“不对,我们有合同,上面说了……”

老板说:“合同对我来说,不过是草纸。”

两人被赶了出来,以前都是坐轿车进出,现在只能走回城里了。走了一个多小时,邓思贤走不动了,坐在路边不说话。

水生说:“想开点,邓工,好歹你拿了四万五千块,我也有一万五。”

邓思贤闭目,想了想说:“后道工序上,还有排污处理没有设计,环保上通得过吗?”

水生说:“不知道,如果在城里,肯定通不过,会罚款,天天罚,但是须塘镇上,我认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环保。”

邓思贤说:“我回去就打举报电话。”

水生说:“邓工,你狠。”

邓思贤摘了一片大树叶,给自己扇了扇风,冷笑说:“岂止?我已经接到下一单生意了,白塔镇也有一个老板想开苯酚厂,或者是化肥厂,他还没决定。我们先回家,过几天去白塔镇,把那个老板说服了,让他造苯酚。这一次,我们要学乖一点,把价钱开高。须塘镇的车间试产成功,是个证明,老板们都会来找我们的。”

水生说:“啊?邓工,你还要干?”

邓思贤说:“摸着石头过河,摸着乌龟王八蚌壳精,也要过河。我不但要把宿小东的厂搞垮,还要把须塘镇的厂也搞垮。妈的,不要以为工程师就是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