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出殡那天,只有水生和复生两个人。

复生说:“爸爸,我上个月去上学,有一个老太发病死在公共汽车上,车子停在那儿,把路都堵了,无数人都过不去。我听别人说,这个老太福气真好啊,因为有这么多人来送她。如今妈妈去世,只有我们两人参加追悼会,是不是太冷清了?”

水生说:“我倒可以找个乐队的,只是觉得太吵。你妈妈年轻时候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大概不屑于那种场面。本来也可以不开追悼会,又过意不去。”

两人抬了一个花圈往里走,看见一张破写字桌放在路边,有个老头趴在那里用毛笔在长条形的白纸上写挽联。灵堂缺一副大的挽联,水生走过去问价钱,发现这个老头是宋百成。

宋百成说:“哎哟,陈水生。完了,你这是去送谁?”

水生说:“玉生开船了。”

宋百成说:“天哪。”

水生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百成说:“当然是代写挽联啊。我们这种退休小干部,本来就没有油水了,再加上工厂现在姓宿,不姓国了,更不会优待我们。我生活也很清苦,想写点毛笔字也没人要看,因为我不是名人。写毛笔字这行,有多势利,你不懂的。”

水生说:“蛮好,现在你可以写个够了,而且有钱可拿。”

宋百成说:“我是积点功德。”

水生说:“你收人钱的,有什么功德可言呢?”

宋百成说:“有几个人肯省这个钱,又有几个人肯挣这个钱?玉生的挽联,我来写,不收你一分钱。”

水生说:“我也不能替玉生省这个钱。”

宋百成拿出一张打印了很多字的纸,递给水生,说:“你看看,想写什么,这上面都有。我用隶书给你写。你要知道,我在这里写字非常忙,都是用行书写的。行书不尊重,但是写起来快。玉生的挽联,我一定用隶书。我的《曹全碑》练过两百多遍了。”

水生听得头昏脑涨,心里很烦,放下纸说:“不要写了。”拉了复生就走。

两人进了殡仪馆的化妆间,工作人员推出车子,玉生身着寿衣静躺在上面,遗容安详,多年来脸上的浮肿也消失了,变得十分清秀。如果不得病,玉生五十岁的模样是很端庄的。房间里有一股苯酚的气味,芳香异常,水生和复生都哭了。

两人又进了告别厅,看到玉生的遗像挂在上方,是她四十岁时候的照片,目光偏过他们头顶,淡淡地笑着,好像门外有什么事情让她觉得可笑,又不太可笑。

水生说:“复生,就我们两个人和玉生告别了,等会儿放哀乐,我们就一起鞠躬吧。”

复生说:“好的。”

这时宋百成从外面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卷纸,拉开了给水生看,上面用隶书写着“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辛劳传嘉风”。水生说:“你就差说我是穷鬼了,能不能不要再说钱的事?”宋百成又拉开一卷,上面写着“流芳百世,遗爱千秋”。水生说:“流芳百世不合的,玉生又不是名人。”宋百成拉开第三卷,这次变成行书了,上面写着“夫妻恩,今世未完来世再,儿女债,两人共负一人完”。复生说:“放你妈的屁。”

宋百成拍拍自己脑门说:“那怎么办呢?”这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出遗体,哀乐起来了,三人肃立,鞠躬,十分简短地告别过,遗体推进去火化。宋百成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对水生说:“当年你师傅出殡,我都不敢去火葬场,没想到,赶上了玉生的葬礼。”宋百成跪在了水泥地上,对着玉生的遗像说:“我要给玉生补磕三个头。”

复生说:“你凭什么磕头?”

宋百成说:“你爸爸知道的。”

水生看着玉生挂在高处的遗像,心想,玉生啊,有趣吗,你出殡居然遇到了宋百成这个王八蛋,真是奇怪。玉生仍是微笑,目光投向远处,似乎已经不在意人世的事情了。

玉生的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铁制的格子,有点像更衣柜,哐的一声关上。水生让复生跪下,对着格子磕头,心想下一次打开这个柜子时,应该自己也死了吧。

家里没有了玉生,变得空荡荡的,水生坐在藤椅上,看外面下着连绵春雨。玉生的遗像,挪到了家里的墙上,面对着窗,陪他一起看着,或是他陪玉生一起看着。有一天他忽然哭了起来,复生问他怎么了,水生说:“玉生活着的时候,家里总有一股中药的气味,我闻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现在中药气味淡了,没有了,我才觉得玉生是真的不在了。”

这之后,复生忙着准备高考,水生觉得自己已经上不动班了,但仍必须去上班,因为复生如果考上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相当高,总不能都让土根来承担。

如今的苯酚厂,已经不再叫“前进化工厂”,改名叫“东顺化工有限公司”。东顺,意思就是宿小东很顺利。大家就说,妈的,离“东来顺”不远了,我们都是涮羊肉。

这一天深夜,水生在车间里干活,看见一条人影进了车间资料室。那里都是设计图纸。水生想,大半夜的,哪个技术员会来找图纸呢?资料室的灯没打开,这个人用手电筒照了一通,鬼鬼祟祟地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卷图纸。水生明白了,遇到小偷了,就喊了一声,此人拔腿就跑,水生追了上去。

小偷跑出车间,向污水池方向狂奔。水生紧追,越追越明白,这个人是厂里的职工,深更半夜在黑暗中跑,对路况极其熟悉。污水池那一带,设备错综复杂,很容易逃走。

水生气喘不止,跑不动了,但前面那个人也好像累趴下了。水生想,哼,他比我老。越追越好奇,两人在一堆管道和反应釜中间捉迷藏,猛然打了个照面,水生一把揪住小偷的衣领,说:“偷图纸啊,你想干什么?”

小偷低声说:“水生,放我一条生路吧。”

水生看清也听清,这个人是邓思贤。

水生拉住邓思贤,两人坐在污水池边上。邓思贤说:“最近有一个私人老板,也想开一家苯酚厂,他来找我,让我去设计图纸。我答应了。”

水生说:“这车间的设计方案,我和你都清清楚楚,你甚至比我更清楚。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为什么要偷图纸?”

邓思贤说:“有一座冷凝塔是你当年改建过的,我不知道设计方案。”

水生说:“那你偷到了吗?”

邓思贤说:“没有,没有图纸,我胡乱偷了几张出来就遇到你了。”

水生冷笑说:“那个冷凝塔的图纸我早就销毁了,厂里只能按原样检修,但找不到原始图纸了。”

邓思贤说:“你够坏的。”

水生说:“你还不是一样,我有一次找你设计的管道方案,也没找到。”

邓思贤说:“是的,我也销毁了。”

水生说:“电路图纸也少了一半,估计老电工也这么干了。”

邓思贤说:“宿小东找了很多外地民工来顶岗,他们的工资低,又找了一些新毕业的大学生来做技术员,他们服从管教,理论水平比我们都高,而且会电脑。如果不销毁图纸,我们这些老技术员和老工人,用不了三天就会被清退。”

两人感叹了一阵子,水生站起来说:“邓工,你在外面造新厂,要小心点。你会把我们厂搞垮的。我不抓你了,你走吧。”

邓思贤拉住水生说:“现在已经没有我们厂了,只有他们厂。不如我们一起干吧,那张冷凝塔的图纸,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画,相当复杂。你太坏了。”

水生说:“我帮你画就可以了,你不要拖上我一起,这很缺德的。”

邓思贤说:“我要造新厂,还要负责出成品。我只会设计,不会操作,你是第一流的操作工,我一定要拖上你的。”

水生说:“不行,我不能做这种事。”

邓思贤说:“我分一半钱给你。”

水生说:“厂会垮掉,我们半辈子都在厂里的人……”

邓思贤说:“有十二万块钱,我分你三万,试产成功你再单拿五万的操作培训费。”

水生说:“说话算话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