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四十五岁那年,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多年没有拍照了。玉生说:“我想拍一张全家福,再拍一张自己的黑白照。”水生知道她的意思,就说:“不要拍黑白照,彩照吧。”玉生说:“我四十岁以前,每一年都会去拍一张,现在身体不好了,脸肿。他们说拍黑白照会显得清秀些。”

复生说:“妈妈,我也要拍黑白照。”

复生十五岁了,比同龄的女孩大一号,肥肥壮壮,拳头像男孩一样。学习成绩还不错,喜欢看书,将来也许能考上个大专,学校让她参加铅球队,从初中扔到高中,如果扔出全市前三名的成绩就可以作为特长生送到体育学院去念本科了。玉生不同意,她说扔铅球的女孩嫁不出去。

他们去照相馆拍了照,出来,忽然一辆面包车在身边砰地停下,车屁股震得抬了起来。司机从车窗探出他的胖脸,大声喊:“水生,水生。”

水生一看,是土根。水生扭头看看玉生和复生。

面包车的车窗陆续拉开,土根的老婆,土根的四个孩子,都在车里。他们都阴沉着脸,用眼角斜着水生一家,只有土根兴高采烈。

土根说:“水生,我现在有钱啦,我新买了面包车!”

玉生说:“你穷了好几十年了啦,现在扬眉吐气,还特地把车开过江来。”

土根说:“不是的,我是来送货的。我开了一家五金加工厂,做各种铝合金保温杯。”土根看看复生,忽然很动情地说:“你是复生啊,我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复生说:“哼。”

土根开始介绍他的家里人,他的老婆大芳,他的女儿大凤、二凤、三凤,还有他的小儿子。土根说:“他叫强生。我听说复生叫了复生,我就想,她弟弟也应该叫‘生’,所以就叫强生啦。”

复生嘀咕说:“谁是我弟弟呀,认错人了吧?”

土根说:“是是,你是水生的女儿,我刚才说错了。你现在长得真高。”

复生傲慢地说:“是啊,看看你们一家吧,都瘦得跟猴子一样。”

土根一点也没生气,哈哈大笑,对身后的一车人说:“她说你们像猴子。”大凤生气说:“我们小时候吃得差。”复生说:“那你现在要多补点,趁你有钱。”水生不让她再胡诌下去。土根发动汽车,砰砰地开走了,他说话的声音还从车里飘出来:“我女儿说我像猴子。”

水生骑自行车回家,玉生和复生上了公共汽车,到市中心去买东西。玉生有点赌气,说:“幸亏我去年就说了你的身世,不然你今天肯定会想不通。”

复生说:“我早就知道了。爸爸厂里的工人,还有邻居,都说过的,飘到我耳朵里。你那么爱拍照的人,都没有我的满月照。去年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玉生摸了摸复生的手说:“你是妈妈的女儿,不是别人的。”

复生说:“那个土根是个乡下人,我说他像猴子,他还笑。我要是他的女儿,就得叫四凤。你晓得四凤是什么意思吗?你看过《雷雨》,知道的。”

玉生说:“虽然如此,你还是不能说自己亲爸亲妈是猴子。”

复生说:“我不认识他们的。”

玉生说:“小姑娘不要六亲不认,说起来他们也是亲戚。”

车到一站,上来一对母女,母亲是个歪脸,瘦得比猴子更不如,女儿和玉生差不多大,也很瘦,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瘸着腿。玉生拉复生起来给她们让了座。这对母女并排坐下来,大概智力都有点问题,并没有道谢。玉生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母亲用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女儿笑了,露出一口畸形的牙齿,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她们就在座位上摇摇晃晃地拥抱着。玉生一阵难过,心想,这个世界上的人哪。

过了几天,玉生拿到照片,觉得不好看,眼睛比以前小了一圈,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黄连。玉生说:“复生,要是我死了,你帮我挑张好看的照片做遗像。”

复生说:“妈妈,你动不动就说死啊,我和爸爸听了都很心烦的。”

玉生说:“那倒也是,我不说了。”玉生想了想,又说:“复生,我过阵子想到石杨去,带你看看土根家里。”

复生说:“为什么?”

玉生说:“我又要说到死了。你爸爸在城里没有亲戚,我也是独生女,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一个人会很孤单。其实呢,你是有兄弟姐妹的,将来老了你会知道,兄弟姐妹很重要。我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你只有十五岁,应该等你三十岁的时候再说的。”

复生说:“我不想去。”

玉生说:“那算了,你记着我的话就可以了。活到三十岁,人就会荒凉起来。”

没多久,玉生又住医院了,医院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抽了几次腹水,人略为精神了点。水生请了一个长假,两头照顾着玉生和复生。水生自己也觉得快要累垮了。有一天他在医院里走,看见老书记穿着病号服,坐在阳台上,对面是老厂长,两个人在下象棋。水生走过去打招呼,书记说他心脏不太好,住院观察,又问:“你好像很久没有回厂了?”

水生说:“快两个月了。”

厂长说:“我倒回去了一次,厂里已经翻天了。”

水生说:“什么事?”

书记说:“苯酚厂股份制了,宿小东厂长现在是大股东,其他干部是小股东,工人要出钱,买厂里的股份,做散户。”

厂长说:“一人出一万块。”

水生说:“玉生病重,我掏不出一万块,看来我只能做无产阶级了。”

厂长说:“现在这个厂,忽然变成宿小东的啦。”

水生说:“老厂长,你要是晚退休几年,就是你的了。”

厂长说:“你这是人话吗?我这个厂长是国家任命、职代会通过的,我做啊做啊,把工厂做到自己口袋里了,还要工人出钱买一堆废铜烂铁。我棋下得再臭,也不会走这一步的。”

书记说:“不要说了,下棋吧。水生你倒可以回厂里去看看。”

这一年,城里的工厂都在关停并转,工人除了要掏钱买股份,还要买下已经分配到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有些工厂忽然消失了,车间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市场,工人们回到了家里。这一年最让人惶恐的词就是:厂长。厂长忽然变成了妖怪。玉生的厂里,头一个厂长,卖掉了一半地皮,带着全家逃走了,又来一个厂长,贪掉了一半钱,全家被抓走了,第三任厂长干脆就被人谋杀在家里,凶手是一个报销不到医药费的工人。玉生住医院,也没有报到医药费,玉生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十年来一直做加法,现在变成减法了。

玉生对水生说:“我觉得我们的日子快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