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酚车间工段长朱建华有一个坏习惯,喜欢跟在别人后面,别人说什么话,他就掏出小本子记下来。如果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这本本子就会出现在书记的办公桌上。本子里记录了十多年来车间里各色人等的窃窃私语,从师傅,到李铁牛,到根生和水生,甚至包括宿小东,全都收录在内。但人们没机会看到,只有书记能看到。

广口瓶说:“他妈的,厂长是个假洋鬼子,喜欢耸肩。”

长颈鹿说:“为什么职业病体检没有我的份?”

朱建华跟在后面,掏出本子,记了下来。

广口瓶回头说:“你在干什么?”

朱建华说:“这不用你管。”

长颈鹿说:“我听说你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告密的。”

广口瓶说:“我们发发牢骚而已,你记什么呢?给我看看。”

朱建华郑重其事地将小本子塞进左胸的口袋里,然后竖起右手,像打八卦掌一样摆了一个战斗英雄的姿势,说:“不行,你没有资格看。”

广口瓶被激怒了,他使了个绊跤,朱建华倒在地上。长颈鹿大笑着从他口袋里扒出了小本子,朱建华为了保护自己的本子,在长颈鹿的手上咬了一口。长颈鹿揪住朱建华的头发,朝他嘴巴上打了一拳。广口瓶疯了,跳到朱建华身上,蹦了二十来下。朱建华觉得自己的肋骨快要断了,于是惨叫起来。

朱建华的小本子得以在苯酚车间展出,现在广口瓶和长颈鹿成了青年英雄。人们发现自己说过的那些歪话、怪话、反动话,多多少少都被朱建华记录在案,有些够自己去坐牢,有些够回家被老婆痛打一顿。人们起初很开心,后来忍不住打起寒颤。段兴旺扶起受伤的朱建华,教育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的小本子没有用了,不要再记了。”朱建华哭丧着脸。段兴旺继续教育:“朱建华,历朝历代,告密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朱建华点点头,表示自己接受教育。段兴旺说:“日你妈妈,你居然记下老子摸了白孔雀的屁股。”段兴旺越想越生气,虽然朱建华已经负伤,但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他一个耳光。

水生夹着一卷图纸进车间,看到闹哄哄一团,工人们没有守着仪表盘,而是在打架,分开人群一看,朱建华坐在地上哭。邓思贤把水生拉到一边,递上本子。水生一边翻看,一边发笑说:“这都换了好几本了,以前没人敢抢过来,连我师傅都不敢,连孟根生都不敢。”

邓思贤说:“现在问题大了,他们打了朱建华。”

水生说:“你最好去告诉车间主任。”

邓思贤说:“主任也被他记在了本子上,主任说他不想管这件事,随便。”

水生说:“那你只能去找书记了。”

邓思贤说:“书记出去开会了。”

朱建华哭着说:“把本子还给我。”

长颈鹿说:“不能还,我们决定烧掉它。”

水生不同意,觉得烧掉一个本子没什么意思,朱建华本人才是祸根,但你不能把朱建华给烧了。水生劝了几句,众人都不答应。邓思贤说:“你把羊毛毡搞来做鞋垫的事情他也记下来了。”水生吓了一跳,忙翻小本,找到这一条,问朱建华:“你是怎么知道的?”朱建华坐在地上说:“我偷听到你和邓思贤说的,我汇报到书记那里去了,没有整治你们是书记放你们一马。”讲到书记,朱建华又觉得胆量有涨,说:“书记会给我做主的。”

水生说:“你这么硬气,我也没话可说了。”

苯酚车间的工人把朱建华押进了休息室,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黑拳抡在了他脑袋上。广口瓶不顾众人反对,把小本子放在朱建华的茶缸里点火烧了,这么干非常危险,苯酚车间是禁火的。广口瓶对朱建华说:“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你看,我在车间里点火。我怕不怕死?”朱建华说:“爷爷,你不怕。”那本子烧成灰烬,冒着烟,广口瓶往茶缸里浇了点水,变成黑糊糊的稀粥状的东西,又拿过朱建华的吃饭勺子搅了搅,端到他面前。

“吃下去。”

朱建华不肯,长颈鹿在他脑袋上又打了一下,这次肯了,就着勺子吃了一口。众人鼓掌。

广口瓶说:“不用我喂你了,自己吃吧。”朱建华端起勺子,战战兢兢吃他的纸灰。广口瓶说:“我知道你认识书记。我要是被开除了就来找你,到时候你吃的就不是纸灰了,有可能是你身上的某一部分器官。”朱建华点头,继续吃,眼泪啪啪地掉下来。

干完这件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朱建华不会再去告密了,告密者朱建华吃下了他告密的纸灰,妖怪身上贴了一道符咒,他坐在地上哀哭的样子像个女人。水生摇头说,其实朱建华只是怕死。那一年,像广口瓶这样的青年四处出没,在大街上疯狂斗殴,使用铁棍和三角刮刀这样的武器,有时杀人仅仅是为了一句口角、一个眼神。水生坐在办公室里,感叹了一句。邓思贤说:“想想我当年,什么人都没得罪,就被送去劳改了。我没有口角,也没有眼神,只是用脚踢了阀门。”

水生无语。过了几天遇到书记,水生想,这事儿闹大了,书记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水生和书记关系很好,忍不住问了。书记叹气说:“我也不想看到朱建华的小本子,但我让他定期送过来,还是看一看,表扬他。”

水生说:“书记,这么做合适吗?”

书记说:“合适,因为我如果不表扬他,他就会把本子送到别人手里,甚至送到局里。总有人想拿着这些东西做文章的,那还不如交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