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坐在一根栏杆上,看着眼前的王德发费劲地滚动着他的第二十二个原料桶,水生已经滚了五十个桶,这一天的任务完成了。水生想,这个王德发,已经三年了,他还是像只乌龟一样笨。

王德发快要哭了。以前每人每天滚八小时的桶,现在新的规定出来,每人定额五十个桶,滚完就可以歇着。滚不完的,就一直滚下去。王德发看看水生,发现他在笑。王德发大声说:“我不干了!”

水生伸大拇指,曼声说:“有种。”

王德发想了想,继续滚桶,说:“陈水生,你现在才是有种的,你已经变成老混子了。以前你在厂里,屁都不敢放一个,什么事情都靠你师傅。”

水生说:“师傅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我。”说完撂下王德发,提着工作服到食堂门口去抽烟。王德发从远处扔过来一句话:“虽然你有种,但你好像生不出小孩啊。”水生不理。

这一天苯酚厂正在举行运动会,上夜班的工人都来了,有人跳绳,有人钓金鱼,有人骑自行车,比的是谁骑得慢。水生来了,众人一起起哄,有一个项目是滚空的原料桶。“陈水生是滚桶王,陈水生来滚一滚。”

水生看到科室里的女工也把原料桶倾斜过来,双手像打方向盘一样费劲地滚桶。桶很脏,她们穿着干净的工作服,不愿意自己胸口沾到一点灰尘和油污。水生点了根烟,在一边静静地看,觉得她们脑子都坏了。众人仍在起哄:“陈水生,滚桶王,来试试,冠军奖品是一个热水瓶。”水生叼着烟,走过去把一个空桶撂翻在地,猛踹一脚,这桶哐哐地滚到了终点线。水生冷笑:“够了吗?”众人有点尴尬。这时书记走过来,拍拍水生的肩膀说:“水生,好好比赛,你赢了的话,奖给你两个热水瓶。”水生很想说,老子今天已经滚足五十个原料桶了,而且是满的,老子不想再滚桶了,马戏团的狗熊才爱滚桶。可是又想到白天玉生在说,她的车间主任生儿子了,想送点东西过去。两个热水瓶很合适。水生披上工作服,展了展腰,对书记说:“我滚。”

理所当然,水生拿了冠军。人群中有几个青工,自忖腰腿麻利的,也不愿意和他争了。水生脱了工作服,扎在腰里,单手提起两个热水瓶往外走,一言不发。书记陪着水生走到厂门口。

水生回到家,把两个热水瓶放在桌上,看了又看。硬纸壳热水瓶,一红一黄,上面印着蝴蝶和牡丹。家里只有两个篾壳热水瓶,老旧笨重,相比之下蝴蝶和牡丹不知好看多少倍。送车间主任固然体面,放在家里自己用,也十分惬意。商店里的热水瓶计划供应,要凭票买,但是票在哪里,鬼知道。玉生回家,见了热水瓶也十分欢喜,问水生如何得来的,水生说了,玉生也趴在饭桌上看热水瓶,嘀咕说:“要是每个月都有滚桶比赛就好了。”水生摇头,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平时玉生总说滚原料桶不是个好工种,现在有了漂亮热水瓶,她也不嫌弃滚桶了。

玉生说:“我不舍得送出去。”

水生说:“送吧。你总是请病假,车间主任不伺候好,你日子难过。”

玉生说:“我知道,我会送的。心里不舍得,说出来而已。”又说:“我们厂里有个图书管理员,叫荀百里,以前右派,后来摘了帽。相当有文化,会写文章,住在吉祥街的小洋房里,我去过,他家的热水瓶就是这种款式的。还有花玻璃茶杯,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唱机、电风扇、西式橡木椅子、烫金皮封面的小说,样样都好看。”

水生说:“那是资产阶级了,以前都抄走。”

玉生说:“现在还给他一部分了。就这一部分,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水生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舍不得送掉这两个热水瓶了。”

玉生说:“送吧。”

夜里睡下去,水生才说到另一件事,这天下午书记把水生送到厂门口,只讲了一句话:陈水生,再熬几天,坏日子就要过去了。水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玉生猜,大概是要调离岗位,回到车间去做操作工了。水生说:“这种事情不要乱猜了,我们就想想热水瓶吧。”玉生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可以闹了,她厂里有人闹着上吊,结果分到了一个好工种。又低声说:“我一个小姊妹的弟弟是知青,听说闹得更厉害,成千上万人堵了火车铁轨,要回城。”

第二天第三天,水生在厂里继续滚原料桶,皆太平无事。到了第五天上,突然一个工作组来了,直接进了厂长办公室,把厂长带走,并在各处科室调查情况。不久得出结论,厂长贪污腐化、打击报复,抓走。群众欢天喜地,奔走相告。自从孟根生之后,厂里很久没有捉走人了,这次捉走了一个最大的,变天了。

原料仓库又多了一个搬运工,她叫白孔雀。很久以前,她和厂长搞过腐化,那时候她还年轻,在质检科工作,现在快四十了,科室里当然待不下去了。她仍然很漂亮,烫着头发,穿中跟皮鞋,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她就这样出现在了原料仓库。工段长说:“白孔雀,把原料桶别过来,滚到车间。”白孔雀昂头说:“我叫白英群,不叫白孔雀。”工段长说:“不管你叫白什么,你都白干了。滚原料桶去。”

白孔雀双手抱住原料桶,试图将其倾倒,原料桶纹丝不动。王德发笑了:“这是原料桶,不是厂长。”白孔雀甩开双手,往凳子上一坐,说:“不搬了。”王德发说:“这个女人,煞是厉害。要像当年治汪兴妹一样治她,她就服气了。让我来。”王德发走过去,伸手抓白孔雀的头发。众人劝阻:“不可以这样。”王德发已经薅住了白孔雀的头发。白孔雀怒目圆睁,吐了王德发一脸口水,一爪掴在他脸上,从额头至腮帮子拉出五道血杠。王德发惨叫一声逃出。白孔雀冷笑说:“拉我去保卫科,照老规矩,当场枪毙或打死,我自然服气。原料桶,我是不搬的。”众人服气,说今天遇到江姐了。上报工厂领导,领导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最后送去了工厂幼儿园,隔着一堵墙就是骨胶车间,恶臭弥漫,她在恶臭中负责看管一群流鼻涕的工人子弟。

水生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埋在土里,拱一下,土就松一点。看到别人拱出去了,我也要想办法。”玉生说:“你能掴谁呢?你只会坐在一边冷笑。”水生有点生气,玉生说:“我不是怪你。你上次比赛赢了两个热水瓶,以后不要再去比了。”水生问:“为什么?”玉生说:“他们叫你滚桶大王。”

又过了几天,水生回家,翻箱倒柜找东西。玉生奇怪,水生说:“我在找文凭,工专的文凭。”玉生说:“怎么了?”水生说:“忽然要调我去苯酚车间做管理员,我是工专毕业的,也就是中专文凭。”玉生笑说:“请问,你从哪里拱出来了?”水生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没有拱过。但是按文凭,我应该做技术员的,然后是助理工程师,然后等到我头发白了,就是工程师了。真的不骗你。”玉生说:“我以前听爸爸说,你是干部,轮到结婚时,你是个搬运工。没想到你其实是个工程师,我嫁给了工程师呢。水生,你大概时来运转了。”

水生找了半天,没找到文凭,大概早就当废品扔掉了,没奈何,只能到以前的学校去补一张了。水生坐在床沿上说:“虽然有点麻烦,但我还是高兴的。玉生,我一想到王德发今后还在搬原料桶,就想笑。我开心得要死,这样不厚道,我想起我爸爸从前对我说的话了。”

玉生问:“说了什么?”

水生说:“将来我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