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判了十年徒刑。

水生没有见到根生,好像他这个人一下子被按进了土里,消失了。其实是去了一个叫石杨的地方,得过江,出省,往北走五十里地,那儿有山,出产花岗石,城里判刑的人有一大半都在石杨开石头。石杨不远,但石杨就像一次轮回,一次投胎,活着的人进不去,出来的人像转世。水生不无安慰地想,既然根生还能开石头,起码说明没有被打废掉。

根生被抓进去以后,水生才知道他在厂里得罪了多少人。根生一顿饭要吃六两,食堂里的饭通常会短斤缺两,根生吃不饱,和食堂里的人打架。领劳保用品,根生顺手牵羊偷过纱手套。在浴室洗澡,根生顺便洗汗衫短裤,浪费国家的水。找老婆,根生看不上胸小的,满厂都是营养不良的青年女工,胸大的都是喂过小孩的——这是水生猜的,反正根生连女工都得罪光了。人们说根生活该,直到听说他被保卫科打到小便失禁,人们才讨论说:“其实也不用这么打他吧,他好歹也是工人阶级、赤贫出身。”

水生说:“工人阶级有什么用,挨打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工段长朱建华拿着一个小本子,跟在他后面,把这句话记了下来,送到宿小东手里。宿小东交给书记,书记对水生说:“陈水生,你的思想不对啊,说这种怪话,和孟根生一样了。孟根生判刑,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吗?”水生说:“我想得通的,孟根生应该坐牢,应该打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书记说:“打人还是不好的,你回去吧。上个月你出了一锅废品,厂里研究下来,要赔百分之十,从你工资里慢慢扣。放心,照规矩办,不会一下子饿死你的。”

水生回到车间,宿小东说:“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操作工了,和王德发一样,去扛包,滚原料桶。”

水生就去滚原料桶了。

从仓库到车间,滚原料桶必须双手扳住桶沿,发出“嘿”的一声,把桶侧下三十度,然后一点一点滚动。如果平衡保持得好,不会很累,如果平衡不好,三天干下来会感觉自己的腰断了。滚原料桶仍然要倒三班。

水生披了一件旧棉衣,戴上袖套和劳动手套,腰里扎一根铝芯电线,衬一层硬纸板,充当腰带。他又跑到车间里,想领一双胶鞋,宿小东说:“你要胶鞋干什么?”

水生说:“仓库到车间之间有个水洼,常年积水,滚原料桶只能踩着水过去。”

宿小东说:“操作工不发胶鞋的,自己去买吧。”

水生滚了半个月的原料桶,脚烂了,王德发的脚也烂了,两个人坐在仓库里,王德发哭了。王德发说:“我的脚上全是冻疮,我腰断了,吃饭连筷子都举不起来。”

水生说:“你想想根生,现在在开石头,你不会比他更惨。你把他的腰也打断了。”

王德发说:“孟根生是反革命破坏生产罪。”

水生默然,束紧腰里的电线,站起来又去滚原料桶了。

有一天,玉生来了,水生还在干活。玉生说:“爸爸以前也滚过原料桶,他不肯穿胶鞋,说胶鞋遇到油污会烂掉。”

水生说:“是的。”

玉生说:“但是,即便是爸爸,冬天也还是穿胶鞋的,因为脚会烂掉。陈水生,你是想鞋子烂掉,还是想脚烂掉?”

水生说:“我都不想。”

第二天玉生拎了一双补过后跟的胶鞋到厂里,把他拉到了仓库里。水生脱下解放鞋,从口袋里掏出袜子穿上,试了试胶鞋。水生说:“这双鞋是师傅的,我认识。”

玉生说:“以后不要舍不得鞋子袜子。”

晚上,水生做梦,师傅来了。水生说,谢谢师傅,送了胶鞋给我。师傅给了水生一个爆栗,说我把玉生给了你,你只记得胶鞋。水生醒来,觉得头痛得像裂开了,水生想,鬼打人真是不一样啊,师傅活着的时候也打过徒弟爆栗,没有这么痛的。过了几天,水生又梦见师傅,水生说师傅这事情不对啊,玉生现在不能结婚,守孝最起码得一年,你打我是犯错误的。师傅在梦里叹气说,有什么好守的,我没退休就死了,丧葬费。水生说,知道了知道了,十六块。水生在梦里拔脚就溜。

这一年春节,水生买了一块布,去玉生家里。玉生独自在家拆师傅的旧毛衣。水生说:“照老规矩,人开船了,衣服都要烧掉。”

玉生说:“还有什么老规矩,统共就两件旧毛衣,拆了只能织毛线裤。”说着拿尺量了一下水生的腿长。水生站起来让她量。玉生又说:“你不忌讳吧?忌讳就算了。”水生说:“不忌讳,师傅的胶鞋我也穿的。”玉生仍在拆毛线,淡淡地说:“要是那双胶鞋烂了,你就告诉我。”

水生愣了很久才说:“玉生,我是来求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