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酚厂在江边,过去几十年它的名字是“前进化工厂”,主要生产苯酚和骨胶。苯是香的,那种香味让全城的人在冬天都头脑发涨。骨胶的原料是猪骨牛骨,到了夏天,腐尸的气味由东南风直吹到江面上。

水生刚进苯酚厂时二十岁,师傅告诉他,不要用脚去开关阀门。水生看到一个阀门在地上,黑沉沉的,用脚去踢就不用弯腰了。师傅说:“会坐牢的。”

这时根生恰好过来,一脚踢上阀门,吹着口哨走了。师傅说:“水生啊,这个行为看起来没什么,其实是破坏生产罪,我不会给根生说出去的,说出去他就要坐牢了。”

水生从工专毕业,分配在苯酚车间。苯酚车间的老工人,退休两三年就会生肝癌,很快就死了。老工人为什么在厂里的时候不生癌,偏偏要等到退休生癌?师傅就对水生说,苯有毒,但是如果天天和苯在一起,身体适应了就没事,等到退休了,没有苯了,就会生癌了。

根生打趣说:“师傅,你干脆不要退休,就不会生癌。”

师傅说:“不行,我干了半辈子,天天上三班,我不退休也会累死。”

师傅在有毒车间工作,普通的男工六十岁退休,师傅可以提前五年。师傅今年四十八岁,还有七年退休,师傅说自己搞不好也就只能活十年了。

水生到车间里就拜师,工专毕业是干部编制,师傅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操作工,对水生说:“我不能带你这样的干部徒弟。”水生说:“师傅,你收我吧,我说起来是干部,其实会做一辈子操作工的。”说完,给师傅递上一包香烟。师傅就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爹娘呢?”水生说:“自然灾害,都饿死了,在乡下没吃的。”

师傅说:“可怜,我的爹娘也是饿死的,日本鬼子的时候。现在你就跟着我吧,我把你当半个儿子,你要孝敬我。以前拜师要磕头,现在不许了。我带你去领劳动皮鞋,普通学徒只能领一双,我帮你领两双,一双上班穿,一双下班穿。你穿着劳动皮鞋在街上走,就是工人阶级,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以后不要穿露脚趾头的布鞋。”

水生说:“谢谢师傅。”

师傅说:“要谢谢党。”

造苯酚不简单,师傅出手,一级成品率百分之七十,师兄根生出手,一级成品率百分之五十。如果做夜班,差距更大。师傅说,无非是温度控制,做夜班要打瞌睡,温度就控制不好,成品率就低了。水生跟着师傅做了一年,一级成品率也到百分之七十,从无迟到早退,夜班不打瞌睡,也不用脚关阀门。车间从陌生到熟悉,一个阀门一个开关,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师傅十分满意。年中,酷暑难耐,车间停产检修,水生学过这些,也能调试设备,比师傅更专业。秋天检修完毕,车间重新试车投产,水生负责操作,师傅压阵,这是十分紧要的时候。师傅偷偷说:“以前试车我都要求天告地,有时莫名其妙就出了一锅废品,好像是鬼神作祟。”水生说:“师傅,你这有点迷信,总归是设备没有调试好的原因。”师傅说:“向毛主席保证,总没有错的。”水生试车成功,师傅也很佩服,说:“满师了,换班吧,独立操作去。”后面再添一句:“是根枪就要立起来。”

自此就不常见到师傅了,在两个班上。有一天,水生去上班,师傅正好下班,看到水生又穿着露脚趾头的布鞋。师傅说:“水生,鞋子怎么回事?”

水生说:“每天走半个钟头才能到厂里,劳动皮鞋走不动,脚上全是血泡。布鞋轻。”

师傅说:“买辆自行车。”

水生说:“倒是看中一辆旧的,人家要七十五块,我买不起。”

师傅带着水生到车间办公室里,根生正和一群工人围在办公桌边捐会。水生问什么是捐会,师傅告诉他,一群工人每人每个月拿出五块钱,凑成一笔大钱,然后抽签,中了头签的人,第一个月拿钱,中了第二名的人就第二个月拿钱,如果最后一个中签,就只能认倒霉,在最后一个月拿钱。一笔大钱可以用来买自行车之类的大件。那天车间办公室里有十二个工人,大家签字画押,车间主任李铁牛做证人。李铁牛撕了一张报表,裁成十二份,写好数字,折起来。众人在一个铁皮罐头里摸纸。根生大喊起来:“哈哈,我第一个,状元郎。”水生展开纸一看,上面写着12,拿给师傅看。师傅说:“根生,和水生换一下吧。”

根生说:“师傅,捐会凭手气,我不换,换了走霉运的。”

水生跟着师傅出去。水生说:“师傅,我还要等一年。到时候我就有六十块了。”

师傅说:“你怎么手气这么差?”

水生说:“我也不知道。”

师傅说:“你去上班吧,我等会儿去找李铁牛。”

师傅坐在车间主任办公室,这会儿只剩下李铁牛一个人。师傅说:“水生要补助。”李铁牛正在写报告,二工段的邓思贤被抓走了。李铁牛说:“邓思贤上个礼拜出了一锅废料,按规定,他赔百分之十,从工资里扣。但是上个礼拜宿小东看见邓思贤用脚关阀门,邓思贤的爸爸就是个劳改分子,现在厂里把邓思贤也抓走了。”

师傅说:“要判多久?”

李铁牛说:“厂里说判他一年。”

师傅说:“一年不算多。”

李铁牛说:“判多了不好,邓思贤是大专毕业的,坐完了牢回来还要继续搞生产。如果是你们孟根生,最起码判五年。我上次又听人说孟根生用脚关阀门。”

师傅说:“根生从来不会出废料。”

师傅坐在那里,一直等李铁牛写好报告。墙上的钟指着下午四点,快要下班了,李铁牛很奇怪地说:“你两点钟就下中班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师傅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来给水生要补助。”李铁牛说:“捐会抽到最后一个,就找厂里要补助了,投机分子。”

师傅站起来把车间办公室的门掩上,此时,上白班的工人正在成群结队往外走,下班铃声嗡嗡地响了起来。师傅说:“铁牛,我和你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现在你是车间主任,我还是个操作工。我说话没什么力气,你说话有力气。现在你告诉我,汪兴妹每个月都有五块钱补助,还有什么特别补助、生病补助。去年把一个钱包弄丢了你也补助给她,汪兴妹又不是你老婆,你给她这么多补助,你老婆知道吗?”

李铁牛头大了一圈,端着茶缸走到门背后,用屁股顶住门,对师傅说:“不要乱讲,我会被抓走的,最近到处都在抓人。”

师傅说:“到底给不给补助?”

李铁牛说:“苯酚车间里只有三个补助名额,汪兴妹一个,宿小东一个,还有一个是老棍子。你说,去掉哪个比较好?”

师傅说:“宿小东最阴险,汪兴妹最漂亮,老棍子最穷。去掉谁好,你自己想吧。”

李铁牛只好摇头说:“要是没有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批人全都得饿死。”

过了几天,工会宣布,陈水生补助一年,每个月五块钱。这么算起来就有六十块了,这笔钱恰好可以给水生捐会。宿小东的补助没了。宿小东把水生拉到角落里,说:“我家里,老婆长病假啊,没有钱啊。我的老婆是关节炎啊,连路都不能走啊。”这时根生正好走过,照着宿小东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宿小东,干活去。”

宿小东说:“我家里穷啊……”

根生又踢了他一脚:“有本事找李铁牛去,李铁牛说了算。”

宿小东说:“我没有本事啊,老婆关节炎啊……”嘀嘀咕咕地走了。

根生对水生说,宿小东看起来是个窝囊废,其实最坏,他会告密,邓思贤就是他告到厂里去坐牢的。厂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像鬼一样,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是会沾到你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