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仁桢坐在祠堂后的凉亭里,身旁坐着一只黑色的猫崽儿。过年前后,这一带的野猫多了起来,多是为了祠堂里的摆供,赶都赶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渐渐散了。只这一只,却不走,定下心在屋后废弃的土地龛做了个窝。仁桢第一次看见牠,牠正艰难地在地上拖着一具已僵硬的鼠尸。老鼠硕大,是被遗弃的猎物。头部已经腐烂,凝固着乌紫的血。因为看到人接近,牠警惕起来,迸出小兽的本能。趴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隐忍声响。仁桢看一眼牠瘦弱的脊背,支楞起的凌乱毛发,心想,这么小就要出来觅食,怕是无父无母。后来,她便三不五时拿些吃的给牠。大雪那几天,她拆了一件旧棉袄,填在土地龛里,给牠御寒。谁知再来看,猫崽却将棉袄刨了出来,棉花扒拉得到处都是。仁桢便晓得,牠对自己亲近得有限。却不知怎的,更为心疼起来。不再扰牠,只是间中来看看。人和猫偎着,不说话。

她正愣着神,却听见身后有声响。黑猫崽儿轻轻叫一声,跳出凉亭,箭一般跑远了。来人是阿凤,在她身边也坐下,口气有些躁,说,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细。野猫性子烈,抓了你如何好?仁桢抬起眼睛,看猫崽儿从土地龛里探出了头,朝这边遥遥地望,满眼戒备。

她说,如今这家里,还有人管我吗?

阿凤拍一下腿,说,这成什么话,我不是来管你了吗?你可知道你们学校里,甄别试已经发榜两天了。

仁桢点点头,说,分到哪个班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阿凤便有些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三老爷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级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个喜庆,杀猪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还以为中了状元呢。依我说,这个榜要去看,不为了小姐你自个儿,是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桢抬起脸,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里一动,都说阿凤憨,怕是错看了她。

两个人赶去了学校。天已经黑透了。原本还在放寒假,周遭也并未有什么人。校外的路灯,竟然也没有开。阿凤拧亮了手电筒,冲着墙上照一照,说,乖乖,这榜长的,跟旧衙门的状纸一样,要看瞎了人的眼睛。

此时仁桢不免也有些忐忑,说,从后头开始看吧。两个人找到甲班的榜,从后一个个看过来,很快看到了双胞胎的名字。阿凤说,三房这么欢天喜地的,也不过是吃了个牛尾巴。看了一圈下来,没看到仁桢的名字。疑心漏了,就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仁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去看乙班的榜,竟然还是没有。他们没有再往下看。这回轮到阿凤无措了。她瞥见仁桢的脸,在手电筒幽暗的灯光里,现出了青白色。仁桢呆呆地看看她,突然苦苦笑道,娘都没有了,还读什么书,我们回去吧。

说罢就要走。阿凤一咬牙,说,小姐,让我再看一看,我就不信这个邪。

仁桢便木木地站在一边,由她去看。突然,听到阿凤一声喊,小姐小姐,咱的名字在这儿呢。

仁桢一扭头,看见阿凤手中执着一张纸,脸上是又气又喜的表情,口中骂道:哪个天杀的熊孩子,自己考不中,将最前面的榜给撕下来了。就着电筒的光线,仁桢看见,这张大红的纸被人践踏过,有些污秽,上面只有三个名字,是考试的头三名。每个名字都是斗大的。“冯仁桢”三个字正排在第二位。

阿凤一把抱住她,说,咱要是搁在前朝,就是个榜眼啊。都说二小姐会读书,如今做妹妹的,怕是要超过她了。

仁桢也有些高兴,可听到这里,心下猛然一灰,说,有了就好,我们回去吧。

阿凤仍然絮絮地说话,仁桢只是默默往前走。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冯仁桢。

这声音分外熟悉,她回头,同时心下如过电,不禁一惊。她们已走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就着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一个女子从暗影中走出来,站在了眼前。

待看清楚了这张脸,仁桢几乎站不住。但是她竭力地镇定下来,她对身旁的阿凤说,你先回家去。

阿凤并没有动。

范逸美取下了头巾,离仁桢更近了一些,她说,不要紧,阿凤是自己人。

仁桢惊异地侧过身,缓缓移开目光,停在了眼前这张曾十分熟悉的脸上。这张方才没有表情的脸,此时眼睛里有了一线柔软的东西。

在长久的沉默后,仁桢突然笑了,自己人…… 你说,自己人。我姐姐也是你们的自己人,可你们害死了她。

范逸美低下头,慢而清晰地说,因为你姐姐的坚强,组织才没有暴露。我们已经追认了她。她不会白白牺牲,她为了组织……

够了。仁桢后退了一步,她指着范逸美,声音颤抖着,几乎歇斯底里:我姐姐死,不是为了什么组织。她是为了你。你可知道,姐姐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当时在哪里,在哪里?

仁桢哭着,觉得身体中迸发出一股力量,在内里击打、撕裂,一点一点地正摧垮着自己。她踉跄了一下,身后的阿凤扶住她。她狠狠推开阿凤的手,仍然哭着。

范逸美待她哭够了,这才将自己的大衣打开。她屈身,将自己的裤脚一点一点地卷上来。仁桢看着她,听见她用清冷的声音说,这两年,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装着你姐姐。

仁桢看见,范逸美腿上,裹着那条红色的毛裤。针脚扭曲,粗针大线,已经被穿得褪了色。

仁桢看见,姐姐仁珏对自己浅浅地笑。姐姐在灯底下,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夜以继日。

逸美说,这是你姐姐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让我记得,我现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仁桢,我们不是敌人。我们的敌人,是让你没有了姐姐的人。我们要做的,并非只为给你姐姐报仇,而是为了千万的中国人。待你想通了,就来找我。

范逸美重新裹紧了大衣,转过身,便走了。仁桢看着她的影子,被路灯的光芒,拉成了长长的一线。越来越长,直至消失。

夜里,仁桢辗转难眠。待快要睡着,忽然觉得身体一纵,沉重下坠,坠入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便又惊醒了。她坐起来,将下巴支在膝盖上。窗外是一轮很圆的月亮,光晕温润。她想,好久未见到这样大而圆的月亮了。

第二天晚上,她走进了小顺与阿凤居住的小屋。阿凤就着灯光,在给宝儿缝一双虎头鞋,看上去就要完工了。小老虎大睁着眼睛,浓红重绿。阿凤看着她,脸上有喜色。一边叫她坐,手里却没停。拿一把小木梳,将老虎的胡须一丝丝地梳理齐整。

仁桢禁不住打量这间小屋。处处收拾得停停当当,是寒素的,却可见到一个主妇的用心。这用心日积月累,是要将日子过好的信念。仁桢看着窗户纸上,贴着阿凤过年时候剪的一枚窗花。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坐在荷叶上。

仁桢痴痴地看,没留神阿凤端来一只碗,正热腾腾地冒着气。碗搁在她面前,闻得见厚重的香味。阿凤笑说,前儿徐婶带来的玉蜀黍,我给磨成了粉。这不,后晌午才给宝儿打的玉米糊糊,小姐尝尝滋味可好?

仁桢并未动那只碗。她只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阿凤,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阿凤在这眼光里垂下头,重又拾起针线,口气仍然热络,说,难得桢小姐来找我说话。

我不是找你说话。仁桢打断了她,我是来听你说。

阿凤脸上的神情轻颤了一下。这颤动稍纵即逝,便恢复了圆满平稳的笑容。

你不是冯仁菁。仁桢盯着眼前妇人红活圆实的双手,心中泛起一阵寒意。她说,两年前,你处心积虑进入冯家,只有你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对你来说,和小顺结婚,是任务中的意外,对吗?但他们不许你放弃。你说,是不是?

阿凤的手指,被扎了一针。她将食指,放在唇间细细地吮。她的眼里,并没有仁桢预想中的黯然。她抬起脸,目光落在正在地上玩耍的宝儿身上。宝儿在笸箩里头捡起一颗玉米粒,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又吐出来。

阿凤轻轻地说,顺儿是个好男人。我跟了他,不悔。

仁桢沉默了。她看着妇人平静的脸,突然感到了言语的无力。但是,她仍然让自己说下去,你为了他们,嫁个本不想嫁的人。人就一辈子,值当的吗?

阿凤笑一笑。这笑在她丰满的脸颊上堆栈,在仁桢看来,竟有了宽容的意味。她慢慢地说,桢儿,你长大就懂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记得吗,那三姐妹,最后为什么没有去得成莫斯科?因为,她们没有真正的信仰。

你,说什么?仁桢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阿凤靠近了她,我是说,你看过的那出话剧。

话剧?你也在?仁桢摇摇头,似乎要将某些回忆驱赶出去。她说,那也是你们的人?

阿凤站起来,突然佝偻起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老迈而苍凉,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仁桢的心停跳了一下,同时间,一个念头风驰电掣。她呼啦一下也站立起来,退到灶台边上,她说,我爹,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阿凤说,组织上和四老爷并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叫人送了一封信给她,说为了悼念你二姐,排了一出话剧。希望他能带你来看。冯先生来了,说明他是个有气性的人。或许,将来我们会需要他的协助。

不!仁桢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不,你们休想把他扯进来。我爹除了唱戏,什么都不懂。你们不要害了他。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懂戏的人。阿凤轻皱一下眉头,说,这事,将来再说吧。

这时候,院子响起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她们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吐出了一口痰。

哎呦,桢小姐。仁桢听见阿凤大声地说,玉米糊糊都凉了,我这就给你热热去。

不要。仁桢按住了她的手。仁桢将碗捧起来,咕咚咕咚喝下去。粘稠温凉的液体带着些腥甜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流淌下去。还有一丝咸,那是泪水的味道。

半年后,仁桢如愿见到了言秋凰。

她从未一个人走进过“容声”大舞台,一时间觉得分外的大,竟有了压迫感。这几年,整个襄城变了这么多。这里非但没有变,倒似乎更堂皇了些。她想起父亲的话,任谁当了皇帝佬倌,哪朝哪代,都得有人听戏不是。

她坐定下来,随着一声叫好,看到了台上的言秋凰。《贵妃醉酒》本是花衫戏,梅博士改了戏,做科收敛了许多。考功夫的身段是一样没少。演的是个“醉”字,倒比清醒的戏码还要面面俱到些。仁桢看言秋凰一个“卧鱼”,眼神中的流转是丝毫不含糊,心里也想,这女人,戏真是演成了精。虽有心事,渐渐也看了进去。待看她“衔杯下腰”,身态柔软真如少女一般,将个任性的杨玉环演得理直气壮。风流浪荡处,尽显雍容。她便叹一口气,想这份媚,真是到骨头里去了。

当她站在后台,言秋凰正在卸妆。旁边有个徒弟端着茶壶,伺候着,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言秋凰并未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脱了戏服,一身素衣。头面还留着,是珠翠下的一张脸。原是黯淡的地方,一束光正打在她的额上,鼻梁处是道青蓝色的暗影。在仁桢眼中,这戏子的美,倒比在台上更盛了一些,是叫人怜爱的。

这时候,她叫醒了自己,走向言秋凰。言秋凰在镜子里,看见了她。急忙回过了身,眼波流动一下,唤道,桢小姐。

仁桢自然知道她是意外的,也看出了她的寻找,心里冷冷笑一下,说,我爹有事没来,我一个人来看你的戏。

言秋凰侧过脸,嘴角抿一抿,对她徒弟说,小菊,挺尸吗?还不快给桢小姐看座。

仁桢想,都说梨园行带徒弟要狠。这女人本不是狠的人,学了旁人的,却只落了个色厉内荏。女孩显见不怎么怕她,嘟嘟囔囔地走过去,搬了个凳子,给仁桢坐下。

言秋凰看着仁桢,语气温软,桢小姐来捧场,我竟不知怎样才好了。

这目光仁桢分外熟悉,她想,即使未曾卸妆,这女人眼睛里头对自己的讨好,还是不减当年。

她带了三分笑说,听言小姐的意思,倒好像我是来叨扰的。

言秋凰忙说,我是高兴还来不及。说起来是稀客,合该我做东。我记得您最喜欢吃“永禄记”的点心。

仁桢心里动一下,轻声说,难为你还记得。

言秋凰便笑了。笑在樱红的唇间绽放,脸色也松弛了许多。她说,记得,当年桢小姐送了我一块糖耳糕,如今便要投桃报李。您可知道,“永禄记”门面上,开了个茶楼。她停一停,说,桢小姐可愿意赏面?

仁桢愣一下,心里有隐隐的失望。在她的印象里,言秋凰的话,是不该这样多的。她眼里头闪现出了一袭松绿色的旗袍,簌簌响了一阵,随着身体的扭动泛起了波澜。

她终于觉察到言秋凰的等待,这才回过神,学着长辈们的口气说,恭敬不如从命。

仁桢与言秋凰对面坐着,放眼出去,才知这茶楼的好。窗下竟就是潺潺的禹河。水很清,可以看见水草涤荡摇曳。一只窄窄的小船逆流而行,水并不急。船夫只是闲闲地摇橹,一边吆喝几声,向岸上的人兜售捕获的鱼虾。岸边便是热闹的市井。因为河水的阻隔,并不觉得喧嚣,只看得见熙攘的人群。

言秋凰与堂倌轻声交代,点了几道“永禄记”出名的点心,又开了一壶“四宝茶”。说我这嗓子,全靠这茶养着。他们这里,是藏了开春青晏山上化的雪水来沏,茶味绵软了许多。

仁桢轻轻抿一口,只觉得舌尖发甜。言秋凰也喝一口,皱皱眉头,说,桂圆肉放得多了些。

仁桢并未接她的话,目光触到了墙上挂的一幅字,落款是郁龙士。郁先生也曾是家里的座上宾,近年却少来了。录的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越到后来,笔意顿挫,力道用得有些惊心。

“错!错!错!”言秋凰口中轻吟,说,他与唐琬若是圆满了,我们便读不到这么好的句。“家国不幸诗家幸。”我看是,“诗家不幸今人幸。”十年前,荀慧生荀先生将这阕词改了一出剧,天津公演时,邀我同台。那时只觉事事是老玩意儿好,看不上新剧。以后再想唱,怕是也唱不动了。

仁桢见言小姐搛起一块龙须酥,轻放进口唇之间,吃相十分优雅。不施粉黛,脸色现出透明的白。但却也看得见她嘴角错综的纹路,随她唇齿间的翕动,愈发清晰。

仁桢便问,你唱戏的时候,是将自己当作自己呢,还是当作戏中的人?

言秋凰从怀里掏出手帕,在唇上按一按,沉默了一下,才说,当成自己自然不行,入不了戏。可也不能全当成了戏中的人。唱一出,便是戏里一世人的苦。唱上十出,便要疯魔了。

言秋凰说完这些,看着她,似乎十分入神,说,桢小姐真的是长大了。初见你时,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长成大姑娘,眉眼倒像了另一个人。

仁桢心里轻颤,喃喃道,你说的是谁?

言秋凰犹豫了一下,说,那年见你,是二小姐陪着。虽未说上话,却已看出她的不凡。

她压低声音道,要说你们家,我心里头最敬的,是你这个姐姐。

仁桢的眼睛闪烁,旋即熄灭了。她听到自己,用清冷的口气说,我二姐并不喜欢你。

言秋凰只微微一笑道,一个唱戏的人,还能指望人人喜欢么?

晚上,仁桢走进父亲的房间。明焕正坐在书桌前,就着灯光,一手执着本《长生殿》工尺谱,另一只手放在桌上。食指与中指,轮番敲击桌面,打着节拍。

仁桢轻轻唤一声,爹。

明焕抬一抬眼睛,看看她,说,今天下学晚啊。

说完又低下头去。因为老花,他便将手上的书拿得格外远了些。仁桢觉得爹真的老了。她想想,今日言秋凰与自己见面,竟无一句提到他。心里莫名地有些黯然。眼前这个男人,穿了一件鱼白色的短绸褂子,肩头却有一块触目的黄。是去年在箱子里放旧了,生了霉。洗都没有洗,就上了身。慧容去世后,他的生活便少人打理。因为避忌,他甚至不让四房的女仆近身。形容上,竟比以往更落拓了些。

爹。仁桢喃喃地说,我想娘了。

听到这里,明焕放下了书,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半晌,才说,桢儿,爹近来可是疏忽了你?

仁桢摇摇头,说,不,爹疏忽的是自己。

明焕叹一口气,说,爹一把年纪了,什么疏不疏忽的。你好好读书。你好了,爹就好了。

许久,仁桢终于鼓足了勇气,说,爹,往后桢儿要是嫁人了。您怎么办,可会再寻个人一起过?

明焕站起来,在书桌前踱了几步,严肃的眉目突然舒展,笑了,说,那得看桢儿可嫁得掉,若没有人要,还不得跟着爹过下去。

仁桢便也笑了。笑笑,心里突然一阵发紧。

大暑这天,天竟分外地热。仁桢提了一个小篮子,里头装了两片西瓜,去了祠堂后的“思故亭”。

仁桢轻轻唤一声,黑猫闪电一样就跑了出来。先是弓起身体伸了个懒腰,绕着她的膝盖轻轻地叫。虽说是畜生,到底有灵。半年过去了,也懂得与仁桢偎枝偎叶。已经长成了半大的猫,养得好,通体黑得发亮,如同一匹锦缎,竟比许多家猫还气派些。仁桢便给牠取了个名,叫“墨儿”。

仁桢将一瓣西瓜摆在地上。墨儿便过来,先舔一舔,然后不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完了瓜肉,竟又啃起了瓜皮,啃出了密密的牙印子。仁桢就说,看看你,真是叫斋坏了。就又抛了另一瓣过去。墨儿用爪摁住,专心致志地啃。仁桢在一旁看牠吃,看得入神,轻叹一口气,用手摸一下牠的皮毛。手指插进去,暖烘烘的。

哈哈哈。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洪钟一般。人和猫都吓了一跳。墨儿警惕地向后一退,尾巴也竖了起来。

仁桢回过头,看见一个壮大的男人站在身后,正笑嘻嘻地望过来,嘴里说,我走南闯北,还是第一回见到猫吃西瓜。小妹妹,你可让我开了眼界。

来人的口音并非襄城本地人。一张四方脸,紫黑的脸膛,宽额头。眼里头是天生的含笑,却又长了一对肉嘟嘟的耳垂。仁桢想起〈核舟记〉里说佛印“绝类弥勒”,大约正是这副形容。然而大热的天,他却穿了一身白西装,拎着手杖。背头梳得是一丝不茍,看起来是十分洋派的人物。

他将礼帽拿在手里,十分绅士对仁桢鞠了个躬,说,我来拜会冯明耀冯先生,劳驾小妹妹帮忙指个路?

仁桢便站起来,告诉他怎么走。又说,我三大这会儿睡午觉,也该醒了。

来人一愣,继而笑吟吟地说,哦,原来是密斯冯,失敬失敬。

仁桢也对他回了礼,并没有多话。墨儿大约觉得无甚不妥,平心静气地又开始吃牠的西瓜,喉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来人便说,看起来,这猫是有佛缘的,叫什么名字。

仁桢没有抬头,只回他,墨儿。

木耳。来人沉吟,说,这名字好,枯藤老树,木上生耳,好意境。

仁桢知他听错了,心里也觉得好笑,只说,一个俗名罢了,是先生抬举牠。

来人便又浅浅鞠了一躬,说,时候不早,告辞了。在下姚永安,后会有期。说罢便远远地走了。

仁桢看他的背影,昂首阔步,走得十分挺拔。她低下头,轻轻唤一声,木耳。

墨儿懒懒地“喵”一声,竟应了她。

再见到姚永安,已经入了秋。

仁桢只听众人说,最近的来宾里头,有一个“顶时髦的人”。说起底细,也是外来襄城的生意人,赁了冯家在朱雀里的门面房开布店。原籍是河南温县,在英国读过一年的商科,喝了洋墨水,气魄便大不一样。一时间成了家里的常客,与三大爷明耀很谈得来。出手又阔绰,与底下人也热络得很。

这一天,仁桢走过后院儿,看见有人站在花架子底下说话,兴致勃勃地,口音十分熟识。一看,正是前些天见过的阔方脸的男人。男人也看见她,便侧过脸,亲切地喊道:密斯冯。仁桢便站住。他身旁围着几个女眷和仆人。一个女人,不知是哪一房新娶的姨太太,举止十分轻佻,对于他的间断感到不悦,追问说,那,然后呢?他便眨眨眼说,这里有年轻小姐,我可不好再放肆了。还是问你的亲男人去吧。

那女人便作势要打他。他轻轻躲过,说,我们不如玩个风雅些的。我出个联对,你们且对上一对。

说罢清清嗓子:回回请回回,回回回回不来。

众人听得一团雾水。女人便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仔细闪了舌头。

那人便说,在俺们温县,住了老些回民,都叫回回。吃不了俺们汉族的酒肉,自然是屡请屡不来。

众人恍然大悟,却没有一个对得上的。那人面有得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都听好了。下联是: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人们想了又想,不明白,便又问他。他便支起两根手指头,做个飞虫的手势说,说,悄悄在俺那儿,说的是个蚊子。

这对子算工整,仁桢心里也叫绝,却听见三娘的声音,说,老五,你又跑出来舌粲莲花。你三哥在书房等得心焦呢。

这时又看见仁桢后头,忽而神色严厉,说,你这个丫头,叫你多伺候小姐,凑的什么热闹。仔细我罚你。

仁桢这才看到身后的阿凤。阿凤说又不见了宝儿,出来寻。主仆二人走着,仁桢问,这个老五,是什么来历。

阿凤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寡闻,说,就是传来传去的姚永安。家里行五,自来熟,老爷太太们都叫他老五。

说完又接上一句,一个纨绔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过几日就与三老爷称兄道弟起来。

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子蹒跚的影儿,阿凤叹道,唉,我倒是要寻根绳子,拴上他才成。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说,桢小姐,范老师有些惦记你,说想见一见。

仁桢坐在禹河边上一处逼窄的木屋里,她并不知道,襄城还有这样破落的所在。她从不规则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浅浮的油污荡漾,泛着异彩。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在河边哧啦哧啦地刷着马桶,腰间的肉,也随着动作的剧烈而微微颤动。听到有男人咳嗽,清一下喉咙,“扑”地向河里吐了一口痰。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筛落下来,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着这光柱里细细的尘,耳边响起了逸美的声音,仁桢,你上次见言秋凰是什么时候?

仁桢惊醒一般,回忆说,有一个星期了。

逸美问,她和你谈了些什么?

仁桢想一想,无非还是那些,谈她演的戏,问我的功课。

逸美皱了皱眉头,说,她始终没有谈起你爹?

仁桢摇一摇头,她看见阳光跳了一下,从她指间离开了。她尽力地用平缓的口气说,范老师,我说过,你们不要把我爹扯进来。

可是除了四老爷,整个冯家,恐怕没有人能说得动言秋凰。阿凤脱口而出。

仁桢一愣,说,说动言秋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让我瞒着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么?

逸美背转过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笼着惨白的光晕,毛茸茸的。仁桢看她打开抽屉,掏出一根纸烟。想要点上,点烟的手有些发抖。

她说,仁桢,你还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

这时阿凤站起来,用清冷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组织的安危。

逸美说,她还是个孩子。

阿凤顿一顿,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这个年纪,已经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击了。

逸美将烟掷在地上,声音有些发涩,她姐姐已经为我们牺牲了。

阿凤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范主任,在接受这次任务前,组织已提醒过你,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入工作。如果不是因为你瞻前顾后,我们在冯四夫人的丧礼上,已经动手了,不是吗?你该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

这时的阿凤,在仁桢眼里倏然变得陌生。夕阳的光线落在她的脸庞上,勾勒出的轮廓,如岩石峥嵘。

逸美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睁开。她看着仁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知道。桢儿,你若还想帮我们,就将言秋凰请来罢。

阿凤叹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言秋凰的如约而至,仁桢是意外的。她仅仅按逸美教的话,说有一个热爱京戏的朋友,从北平远道而来,希望会一会她。

这是不高明的借口。然而,言秋凰平静地听她说完,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疑虑,用温和的声音说,好。

她看着言秋凰拉开门帘,走进了“永禄记”楼上茶社的包间。短暂的寒暄后,阿凤带仁桢走出了包间。逸美轻轻地将包间的推拉门阖上。她回过头,恰看见言秋凰坐定,将一缕额发捋上去,无声无息。

仁桢坐在窗口,面前摆着一盘糖耳糕。眺望临河人群的川流,却禁不住心中焦灼。她不时地向包间的方向望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许多年后,当年老的仁桢坐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包间的方向。只看见一个俗艳的花牌,上面写着“张杨喜宴,秦晋之好”。她心中有了一丝悔意。她想,或许那一天,她闯进包间,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忍受着时间的煎熬。

仁桢有着种种的揣测,但仍然无法预料,包间中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谈论一个攸关生死的计划。言秋凰安静地听。逸美从这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这正是令她担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诸于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惧。有一刻,逸美几乎绝望地想,这个计划,简直是孤注一掷。或许待这谈话完结,便应将这女人除去,以绝后患。但是,当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样东西,一瞬间,女人抬起头,瞳仁里死灰复燃般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只玉麒麟。

逸美在内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和田润一对京戏的迷恋,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时的和田中佐,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属的组织,早在一年前已截获日方的一封密电,内容触目惊心。一次偶然的扫荡中,和田从叛徒处得到一份名单,清晰地列明了共产国际设在中国华北境内的十二个联络站的三十一位负责人。然而,由于与“樱会”出身的统制派之间的间隙,和田拒绝交出这份名单。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风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码重新为名单加密,并随身携带。这份名单成为他之于统制派斡旋自保的筹码。而密电的内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这份名单并破译后,再将这军阶并不高尚的异心者法办。逸美与她的组织,要做的事情,便是抢在日军采取行动之前,让和田与这份名单,永远地消失。

几年前,“容声”大舞台上演的一出故事,令和田中佐耿耿于怀,几成心中块垒。而故事的主角,正是言秋凰。

言秋凰从包间里出来,脸上浮着浅笑,依然水静风停。然而,仁桢还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她们在禹河边上分了手。岸上车水马龙,唯有她们静静地站着。言秋凰望着仁桢。眼睛里,映出一道河水的涟漪,在瞳仁间弥散、平复。仁桢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寻找,终于徒劳。

言秋凰躬一躬身,说道:桢小姐,下个月三老爷寿辰,我要来贺上一贺。若是唱得不好,还望海涵。

仁桢心里一触,终于没有说话。言秋凰打开手袋,取出一方锦缎的手绢,递给仁桢,说,小姐嘴角有块枣泥印子。这手帕是干净的,莫嫌弃。

仁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这时,她看见言秋凰的微笑,有些期艾。但内里,仍是那么一点对她的讨好。

冯家三老爷六十寿诞操办的排场,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为是。毕竟四房白事,居丧未满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说什么。及至要请戏班子,偏又点了“荣和祥”。这正是言秋凰所在戏班。家里就传说,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让众人看一看,一个下九流要进冯家的门,除了唱堂会,是断无其他路的。

后来便有消息传过来,说“荣和祥”的角儿,尽数来为冯老爷祝寿,戏码是太太小姐们任点。只是,言秋凰怕是来不了了。

明耀夫妇觉得十分扫兴,说如此,不如换个戏班子。“荣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与言秋凰好说歹说,忽然一句,我的言老板,这确是三老爷下的帖,可也是碍着四老爷的情面。看在四爷的的份儿上,您就格外开恩罢。

这句情急而出,错上加错。正上妆的言秋凰听到这里,将一朵珠花掷在地上,淡淡说,既是四老爷的面子,就让四老爷来请罢。

耽误了半个月,班主如坐针毡的时候,言秋凰却来找了他,说愿意去唱这个堂会。班主虽心里疑惑,亦如蒙大赦,说这堂会唱完后,言老板的包银再加两成。

冯家里外,便又有了一些议论,说一拒一应,这出戏,倒好像是演给四老爷看的,且有了热闹好瞧。听了这些,仁桢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话。个中的缘故,不十分明白,已隐隐地有些担心。

寿诞那日,冯府之内一片焕然,是少有的富丽。来人感叹,都说冯家伤了元气,如今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些暴发户可比的。只是,戏台子却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爷的园子,多时不用了。依着明耀的气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问,昔日的“锡昶园”是何等的风致,放着好好的一处地方不用,倒将戏台子搭到这角落里来,胳膊腿儿都施展不开。这三老爷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应说,你怕是许久没进冯家的门,还是有心戳痛脚?“锡昶园”如今封了大半,毗着日本人的军营。等阵儿敲锣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来吗。

待宾客落定,人们才看见,最前排的一个贵宾座,虚位以待。底下就议论说,这是哪家的爷,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会儿,三老爷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闹台锣鼓响得敞亮,先来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红袍的生脚儿,举着上书“加官进爵”的条幅,卖力地扭动。这时,却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这男人穿着黛青的长袍,玄色的羊皮夹袄。与一众宾客相较,衣着是寒素了些。男人径自走到明耀面前,作了个长揖,道:三老爷,恕和田来迟。

明耀赶忙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仁桢也认出来,正是和田润一。她倏然忆起与和田初见时的情形。这身装束,一口清晰的国语夹着浅浅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国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点硬冷。

明耀的笑容勉强而恭谨,说道:哪里哪里,冯某有失远迎。

和田一笑,对旁边的侍卫挥一下手,呈上一个锦盒,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俗务压身,冯老爷的寿诞却不能不贺。况且听说有难得的角儿,我一个戏痴岂能错过。

台下鸦雀无声。

和田撩起长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对明耀略点了一下头。明耀与管家耳语。鼓点又重新响起来了。

仁桢实实地盯着和田。台上唱的是《定军山》,老黄忠一个亮相。其他人此时尚有忌惮,和田却嘹亮地叫上一声“好”。仁桢心里突然出现烧灼的感觉,烧得她一阵钝痛。她看着这男人,紧紧捏住了拳头。这时一只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绵软厚实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转过脸,看见是阿凤。阿凤安静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觉的动作,将她腮边的一颗泪拭去了。

言秋凰的戏压轴。她出场,已是掌灯时分。夜幕深蓝,看不见底,将戏台衬得璀璨。远远有几颗星,格外的亮。

众人一片悸动。戏单上写的是《望江亭》,出来的却是手持鸳鸯剑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间,将这悸动平复。依稀的灯光里,这女人走着台步,一步一颦,牵动着观者的呼吸。待转过身来,如意冠、鱼鳞甲,只见凤斗篷波澜微现,随了身段摇曳。仁桢想,“扮上谁便是谁”,这是何其飒爽的一个言秋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这个言秋凰,净冷的声音,裂帛一般,将这夜色裁开了。

此时,却听见琴声戛然而止。人们看见头发花白的琴师,以一个十分痛苦的姿势,慢慢倒在了地上,开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他招呼了一声,几个跑龙套的小子,将琴师扶起来,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几乎半跪下来,说,老爷,他这毛病,几年未犯了。今天寒凉,也怪我该死。

明耀强自镇定,横扫他一眼。管家低声说道,快,换一个上。

班主脸发了白,嗫嚅道,今儿本带了两个琴师来,可锦月楼那边,硬给湘绣姐点名截了一个去。

明耀面色猛然一变,闷声说,好你个沈德荣,我过寿,你倒是由得个老鸨儿胡作非为。

众人听不清爽这番对话,只见沈老板并不矮小的身形,正一点一点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说道:三爷,在下倒有个救场的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耀目光一顿,只说,中佐尽管直言。

和田放大声量道:我早有耳闻,府上四老爷的琴艺,在这襄城里是一绝。若四爷肯赏个面,与言小姐联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闲人,也算是共襄盛举。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来却是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焕。

明焕正襟危坐,脸上无一丝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言秋凰站在暗处,正执起一块丝绒,细细擦那鸳鸯剑,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半晌,明耀终于沉不住气,唤一声,老四。

明焕这才起身,对众人作了个揖,道:内人身故,我意已决,立誓不涉丝竹,断弦为证。

众人见平日沉默寡言的冯四爷,此刻句句掷地有声。和田轻轻一笑,说,也罢,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难为四爷。如此,明耀兄的耳顺之年,怕是不怎么痛快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难看。定定坐着,如一尊经年石像。

这时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既为贺寿,图个喜庆,便无须拘礼。三哥,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让我来献个丑罢。

这声音十分洪亮,听来却有些油滑欢快,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一个西装青年已经走到台前。仔细一看,虽然打扮得时髦,眉目间却有了一些年纪。形容浓郁,本是庄重的底子,却因为神情的浮夸,举止显得轻率了。

仁桢回过神,看见姚永安,已将一块麂皮垫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样地坐了下来。三大爷没有说话。三娘明知道这是个台阶,讪笑道,老五,这可是你三哥的寿诞,若你又是来耍宝的。可仔细我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姚永安挤一挤眼睛,说,您就擎好儿吧。

也就在这时,仁桢看到了他与自己眼神的交接。这交接的瞬间十分冷静,让仁桢心中一凛。

鼓点响了几声,姚永安起了一个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开头勉强算拉成了调,渐渐地,却荒腔走板起来。来宾议论纷纷,台上的姚永安,却彷佛浑然不觉,只一脸如痴如醉的样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明耀终于站起身,厉声道,老五,别胡闹了。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冲了众位鞠一躬,说道:三哥,我这是生疏了。在欧洲看的歌剧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调。

众人一阵哄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责罚的顽皮小子,笑得更为厉害了。

明耀终于憋不住,也笑,嘴里不停道,你这个老五,让我说你什么好。

没笑的只一个和田,他皱一下眉头,说,三老爷,府上可真是藏龙卧虎。

这声音阴飒飒的,听的人脊背上一阵凉。

这时,仁桢看见父亲站了起来,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过了京胡。

他坐下来,用习惯的手势紧了紧弦子。蓦地,一段琴音静静流泻出来。方才还在戏笑的众人,惊醒一般,看着冯四爷闭着眼睛,神态清净端穆。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似与他无关。

言秋凰竟也忘了开口,只伫在方才的暗影子里。明焕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几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继而长叹,念白: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桢见,戏台上空,正挂了一轮上弦月,分外的亮与冷,应了戏中的景。此时的言秋凰眼波流转,是道不尽的冷寂哀伤。几道树影疏落,恰落在她颊上,便是一层霾。

此时的言秋凰,便是虞姬。华衣苍声。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下,心怀社稷之事,未忘儿女情长。纵然四面楚歌又如何。仁桢想,这无名女人的一生被传唱了千年,也是完满了。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她却未望向明焕一眼。这琴声牵引她。一颦一蹙,一开一阖。众人听得出,无一时,不默契熨贴;无一刻,不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始终未望一眼琴声的来处。

明焕也是,低着头,闭着眼,像是任何一个疲惫而娴熟的琴师。琴腔里的一点怨,也是戏里的。中规中矩,悠长清明。

然而,和田却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间,不止一次向自己飘来眼风。虽未流连,却足以荡漾心事。和田想,这支那女人真美。纵使身后国破,她当得起是个落难仙子。

三日后,穿着长袍的和田,出现在“容声”的后台。言秋凰在镜中看到这男人的侧影,心中竟有浅浅的悲壮。

她舒了口气,转过身,给他一个矜持得宜的笑。

此时的言秋凰,素面朝天,没了琼瑶鼻,没了如鬓长眉。脸色是微薄的象牙黄,眼睛里打起了点精神,里头有一丝不耐烦。

和田洞若观火,同时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动人,台上再贞烈,梨园里摸爬滚打,这女人还是练就了逢场作戏的本能。这国家总有些知时务的人,男女皆是。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无骨,绵软。女人不看他,手静静待在他的掌心,轻微搏动,如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嘴角残留的一点樱桃红使劲擦去,唇上无血色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