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在旭街找到了凌佐。

这条街道文笙有些许印象,是因为靠近南市有一家“下天仙戏院”。当年与母亲同大姨,在这里看过一出《追鱼》。如今看起来,是比以往凋敝了许多。商铺竟有一半关了门,整个街道灰扑扑的。

找到凌佐时,他正往柜面上搬货。一个稻草捆子,压得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偻。如今的漆器店,自然生意也不好做。买精细玩意儿的人少了,便也兼卖陶器。不大的门脸儿,腌菜坛竟摆了小半个门面。凌佐擦一把汗,说,如今钱不值钱,能有钱腌得起咸菜算是不错了。这条街面上的情形,别说是你,就连天津人自己都认不得了。对面的几个绸缎庄,去年,“老九章”停了业,改成了满洲中央银行,“大纶”也关了门,现在改成了天津会馆,里头整天是脸抹得煞白的女人没黑没夜地跳舞给男人看。

要说生意好的,只有“中华”和“同庆”两处窑子。你看那些扎堆的日本浪人,都是往那儿去的。文笙见远远的,果然有一些穿和服的男人,走着醉醺醺的步子,嘴里头唱着不成调的曲儿。路人都有些躲闪,他们便更来了劲儿似的。

凌佐见文笙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来,文笙便说了舅舅家里的事。大表姐将离婚协议签了。一路上没和查理说一句话,临分别时握了手,对男人说了句,好自为之。

凌佐说,这让我对你家里的人,刮目相看了。我最近就琢磨着,现在国家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究竟能做些什么。胡虏未灭,何以家为。现在怎么都是茍活,窝囊得很。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最近又读了河子玉的几篇文章。与其读死书,死读书,倒不如真的出去干一番实事。

两个人相约去找克俞喝酒。

春日里的万象楼,的确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院里的枝叶藤蔓,都返了青。凌佐点下的瓜蔬,竟也从地里冒出了嫩芽,鹅黄的一片,十分喜人。

他们走到楼上,听到有人说话。门关着。平日克俞很少会关着门。文笙敲一敲,里面的谈话便停止了。安静了一下,门打开。

他们走进去,看克俞的脸色不太好看。书桌前端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这女子衣着朴素,穿着竹布的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眉目十分清秀,眼睛如同一弯新月。脸上却呈现出健康的麦色,是见过一些风雨的。

女子打量文笙,说,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克俞在信里提到的文笙了。

文笙与她问了好。她站起身,大大方方,伸出手,说,吴思阅。

尽管刚刚已经估到了几分,但这么人站到了眼前,文笙还是有些惊奇。他踌躇一下,浅浅地握了那手,轻声说,吴小姐。

吴思阅说,快别这么客气。我虚长几岁,叫声大姐倒是正经。

文笙又对她说,这是我的朋友凌佐。

吴思阅便笑说,我怎会不知?凌佐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是该要招呼我这个客的。克俞说你是“文武双全”。

几个人全笑起来,只有克俞沉默不语。文笙心里只是奇怪着。

凌佐见桌上有幅未干的笔墨,说,先生,您又新作了画。

思阅便将那画执起,说,我方才看了,也觉得是幅上佳之作。丹青有情,是为心照。

克俞终于闷着声音说,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

思阅便清一清嗓子,说,虽是小品,好在一气呵成,笔意氤氲。水边有岸,岸上有石,石上有树,树下有桥,桥上有车,车上有人。人分男女,女分老少。形不同,神不同,韵不同。

只是这款识……她说,文笙你也过来看看。

文笙看那画左题款:“懒听谷雨催啼鸟,爱坐春光趁小车。”下写着“辛巳春三月首日克俞”。

你不觉得,这款识的格局小了些。画到最后,还是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克俞终于忍不住,说,你放着大世界不去。先是自作主张不去法国,如今又跑到了天津来。这又如何?

思阅不说话,克俞的语气便温和了些,说道,既已嫁作人妇,我便是你的兄长。你不可太任性。

这时外面有一对新燕,在窗台上落下,柔软地叫着,一面侧过脑袋好奇地看他们。叫了一会儿,便展翅飞走了。在空中仍不忘了盘旋,嬉戏。

思阅说,我如何是任性。如今外面的情势,箭在弦上,你还在这里做隐士。若不是年初的皖南事变,让我看清了这政府的面目,想我如今已在巴黎;若非联大的师友,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克俞说,你留下来,只怕受苦的又会多一个。

思阅说,没有共苦,何来同甘。你错过了一回,难不成还想有第二次。

克俞心下一惊,看着思阅。思阅并不看他,只是重又坐下来,伸出手去,将旗袍上的褶皱捋平整。她说,我这次由昆明,先去了四川,在江津见了一个人,他很挂念你。

文笙看见克俞的眼睛颤抖了一下,手捏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了书架上。他问,你见了谁?

思阅说,你叔叔。

克俞眼睛里的光慢慢冷了下去,他,还好吗?

思阅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很好。我是在重庆他住过的医院打听到他的下落。见了面,依然是一把硬骨头。

克俞笑一笑,说,他是硬了一辈子。峣峣者易折的道理,他一辈子都没有参透。当年他从安庆出走,我爷爷就说,你这一走,是要带走毛家的气运的。他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姓汪的来找过麻烦,蒋介石也找麻烦。爷爷去世的时候,他在坐牢,未见最后一面。他出了狱,轮到王敬明来找我们的麻烦。好好一个家,就因为他的一把硬骨头,家不成家了。

思阅说,我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要拒绝胡先生。二十年了,如今联大的年轻老师,倒有一半是他当年的学生。

克俞想一想,说,果真是你自己要找他的吗?

思阅沉吟了一下,说,他只是挂着你。他说孩子辈里,只有你是最像他的,比他的儿子还要像。你们一老一少,都要做时代的隐士。他是不得已,你又是为什么?

克俞昂起头,目光再落到了思阅脸庞上,有灼灼的光。他说,我是为什么,你不明白么?

思阅眼睛躲过他,说,临走时,他写了一幅字,让我带给你。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纸卷,递给克俞,又拿出几本书来。书是手抄,封面上书名娟秀的字迹,是克俞熟悉的。可是,他看到书名,用惶惶的眼神看了思阅一眼,用宣纸将书盖住了。

思阅说,对,是我抄的。你总该知道,我每抄了一个字,一个字便到了我的心里。这些入心的字,文笙,凌佐,也总有一天应该看得到。

克俞压低了声音说,他们还都是些孩子。

思阅笑一笑,梁启超的“少年强则国强”,在杭州时我对你说过。如今你许是老了,可这句话不老。

思阅再无多言,起身便走了。克俞三个人,从窗口望着她。身影娇小却挺拔,慢慢消失在西澄湖畔的道路上。

克俞展开那幅纸卷。纸是不甚好的毛边纸,粗糙厚实,字写得洇了开来。克俞的目光在那字上,拿着纸的手,竟有些发颤。

他对文笙说,许是我真的老了。这诗读来,竟如自己写的一般。他便轻轻地吟诵,“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念完了,在嘴里重复道:性未移,好一个“性未移”。

此后,思阅便成了万象楼的常客。克俞却总是淡淡的。好在有文笙与凌佐,在一起,说话间便也有了许多生气。

四个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凌佐种下的菜蔬,密密地绿成了一片,在阳光底下,渗出半透明的颜色。雨水好,它们生长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气象,看着令人安慰。春日迟迟,是有些懒动的。无人谈论时事,也不再有激昂的话题。克俞并不太想开口,断续间,与思阅谈起的无非金石碑拓。文笙听不很懂,只觉得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将近日暮,思阅便说,我写了几首旧诗,便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翻开来,娓娓地读给他们听。听下来,首首都是关于南京的风物。其中一句是“金陵烟水无人知”。念罢,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浓重的暗影。他便想,这是他未去过的城市。中国的首都,是思阅的家乡。

这时,克俞凝神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着经年未遇的古瓷。望了一会儿,眼神便走开了,恢复了肃然的形容。

再过些日子,思阅邀文笙与凌佐带她去街面上走动,要少年人做她的向导。去了劝业场,又去了旭街。逢着店铺与作坊,她总要进去看一看,和掌柜与伙计说上几句话。思阅人聪明,将国语说出了天津味儿,听着十分亲切。这姑娘大方,人也朴素有礼。店里的人,便也很乐意和她聊。这时的思阅,是很活泼的,言语爽利,和一帮“卫嘴子”一来二去,相映成趣。凌佐便对文笙耳语,说瞧这能文能武的气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有时,见她依然微笑着,声音却低下去。说话间,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一个伙计手里。

快入夏时,许久未见到思阅。文笙问起,克俞踌躇一下,只道她回云南去了。

有一日下学,刚走出校门,文笙却听到凌佐唤他,说已经候了多时,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文笙说,满脸的古怪,要去什么地方。就要考试了,还得赶着回家温功课去。

凌佐嘻嘻一笑,说,自然是带你去见个人。

不等文笙再问,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文笙唯有跟上他。

他们只是一路向东走,渐渐听到汽笛的声音,海河近了。经过了一处公园,看见一座漂亮精致的东正教堂。教堂似乎许久无人打理,顶上落了厚厚一层陈年的枯叶,有了些破败的模样。教堂后是仓库的轮廓,竖着旗杆,太阳旗在黄昏里头飘动了一下,又草草落下。文笙知道,他们走进了以往的俄租界。

说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后,苏联政府宣布放弃俄罗斯帝国在华的特权,天津与汉口的租界自然也交还给了中国。只是,当时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无暇顾及海河两岸的弹丸之地。如此,一时间,这里竟成了天津土地上著名的“三不管”。谁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旧贵族们,惶惶然间定下一颗心来。有了落脚之处,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小公国,颇过了数年歌舞升平的日子。俄式的面包房、大菜馆,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黄瓜,应有尽有。认起真来,除了没有涅瓦河,比起圣彼得堡并无太大分别。

在文笙的童年记忆里,还有那位风趣雄大的库达谢夫子爵,以及他的儿子拉盖。他并不知道,彼此结识的时候,已经是俄罗斯的遗老遗少们,在中国黄粱一梦的尾声。因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们终于要走出世外桃源,寻些生计。子爵是个有尊严的人,但他的频频造访,也渐招致昭德的轻慢。因为在温柔的客套与家庭外交之后,仍然不过是寻求一些接济罢了。文笙想起,一天晚饭后,舅舅剔着牙,偶然谈到这位不知所终的老朋友。摇摇头,慨叹道,听人说起,沙俄前公使在中国最后的日子,落魄到了要用家里的毛毯换面包。还有他们的洋胰子。姨舅母说,每次来都捎上几块儿给我们。大老俄的胰子,到现在都用不完。

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到这些白俄的身影,但他们的建筑留了下来。斯拉夫式的厚重,因为街面上的空阔与萧条,已显得大而无当。

此时,响起了“突突突”的声音。凌佐警惕地望一眼,一把将文笙拉到了路边塌了一半的红砖墙后面。接着,就看一辆军用摩托车地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没有表情的日本人。

这儿现在是鬼子的军管码头。文笙一惊,看着他。凌佐笑一笑,说,别怕,吃不了咱们。便拉着他跑进一条小巷。从巷子里出来,只觉眼前豁然,原来已是海河边上了。文笙极少如此近地面对海河。日暮时分,少了忙碌的人。停靠着巨大的船舶,在夕阳里投下更大的影。原来海河是如此安静的。

凌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说,看不出来吧。两年前,冲垮了津浦铁路,淹了整个天津卫的也是它。

凌佐捡起一块瓦片,“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瓦片在河面上跳动了几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当他们走到了屋宇寥落的地方,道路开始泥泞。文笙知道,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凌佐停下了脚步。文笙望着眼前有一个很大的斜坡。斜坡的一端,是滩涂。即使是些微的声响,还是惊起了几只水鸟,翩然地飞走了。略高的地方,有一排铁皮房子,像鹅卵一样放着灰白色的光。天色已彻底地暗下去了。

他们两个,小心地从斜坡往下走。走近来,文笙方看清,房子后面有一个村落。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走近来,望他们一眼,是警觉的目光。待看见是凌佐,呵呵一笑说,是你小子。又看见了文笙。凌佐低声说,我同学。年轻人对他们点一点头。

当他们走进了铁皮房子中的一间,文笙感到一股热浪冲面而来,并且,混合着浓烈的来自于汗液的不新鲜的气息。他站定了,却吃了一惊。这房间里竟是教室的格局。

摆着一些简陋的桌椅。坐着,更多的一些站着的,是比文笙年纪稍长的青年人。粗砺的着装,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学生。因为没有窗户,在这入暑的季节,房间密不透风。近旁的一个,额上正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流下来,在沾染了尘土的脸上走出一道黑灰色的印痕。他只是安静地轻轻擦了一下。

“浦生。”凌佐轻轻唤他一声。青年顿一顿,回头看看,微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侧身一让,让他们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文笙循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同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眼前,一张用木制的货箱搭成的讲台。讲台前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形,是思阅。

思阅并没有看到他。思阅剪了比以往更短的头发,穿一件宽绰的衬衫,拧着眉头,看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男孩子。

她的背后是一个小小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工整的粉笔字。文笙认出是李白的诗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然而她说的话,却是文笙所不很明白的。她的声音一如以往温婉,内里却有一种被强调的力量。这一切,令他感到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来,若干年前,在那个地下室里,空气同样有着灼人的气息,那个叫做叶伊莎的女人,轻轻诵读着威廉•布莱克的诗。

然而,眼前的思阅,瞳仁里却有一种光芒,是他所陌生的。不同叶伊莎,这光芒并非来自于信仰。它如此的直接与独立,如同新生的婴儿,初见世界的目光。在她的口中,反复出现的词汇是“阶级”。每每提到这个词,语速会慢下来。这个词,因为她的慢,而变得铿锵与郑重了。

文笙将她的话,渐渐地听了进去。如同他身旁的许多人,他望着思阅,望着她的年轻与笃定。她目光里的热与她语气里的冷,两相交织,冲撞,构成了莫名的吸引。

许多年以后,在他回忆起“工人夜校”的这一幕,常常有与人分享的冲动。然而那个夜晚,思阅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也会想起凌佐,心里黯淡了一下。才感受到时间的徒然。

他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盛浔坐在堂屋里。那个叫做孟养辉的远亲坐在他的身侧,面色凝重。

他想要走进去,跟舅父请安,却有一个人拉住了他。他背转过身,看见是可滢。可滢无声地对他示意,跟我走。

他们回到屋里。可滢说,没想到,你也会跑去这么远的地方。

文笙愣一愣,轻轻说,我能去哪里。

可滢笑了:自己是闻不见,你身上一股子腥咸气。不是去了海河边,难道逛了鱼市场。

文笙沉默了。她却没有追究的意思。此时的可滢,眼光游离,以一种未可名状的神情,望向窗外。她说,细想想,在这家里,我竟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了。除了你。

文笙这才抬起眼睛看她。她说,并非是你特别亲近。而是,你似乎有种本事,让人愿意跟你说话。

文笙笑一笑,这样说,我倒成了听人告解的神父。

可滢摇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我只是想问你,我这个年纪,是可以恋爱了吗?

文笙心里抖动了一下,但他仍然禁不住看可滢。这女孩青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稀薄的釉一般的颜色。可滢只接着说,不知为什么,我最近慌得很。我看着我的同学,都天真得让人心痛。我在想,我如果现在不恋爱,可能就来不及了。

文笙感到一阵轻松。老气横秋地想,这个表妹,到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岁数。

可滢叹一口气,我说这些,与你并没有关系。你的舅父舅母,是很希望我们好起来的。姐姐的事,让他们怕了。可他们并不知道,所谓青梅竹马,才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哄不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倒诳了他们自己。

郎无心,妾无意,教人如何是好啊。这一句,她用了京戏的念白,幽幽地道出来。文笙突然之间,觉出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自己与表妹之间激荡了一下。这让他猝不及防。

此时,可滢却嬉笑起来,说,看你,就是不识逗。我倒是不介意,和你分享我爱过的人。她拉开自己的抽屉,从夹层里抽出一本照相簿子,递给文笙。文笙打开来,贴的是形形色色的男子照片。其中有几张,他并不陌生,看起来,多半是来自《良友》之类的杂志。底下多半以自来水笔做了注释,像是“博士”、“少帅”等等。

可滢远远地看,说,我只怕将来,也是个博爱的人。文韬武略,无所不爱。

文笙翻到其中一页,有一张剪报。字迹模糊。可滢却跳过来,将这张纸抽起来。无措间,文笙看她。她却慢慢地,将那页报纸又放回了照相簿子。轻轻说,只这一个,爱了,却连样子都不晓得。文笙见那报纸上,是一篇文章,还未看清标题。却看见作者落款,写着“河子玉”三个字。他执着薄薄的纸张,指尖有灼烧之感。

这时候,可滢走近他,说,笙哥儿,我们说好了,今后每遇大事,要告诉彼此。

因为去工人夜校,文笙与码头的工友们,渐渐熟识。一开始,他并不很习惯。但是,渐渐地,混迹于他们之间,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快乐。他们也不再把他当作学生,如同对凌佐的态度一般。他们开始放肆地分享他们的阅历,多半是被夸张后的当年勇,或者说着关于女人的胡话。甚至两下不合,动起手脚,也不再避他。他们的粗鲁与生猛,构成了文笙经验之外的生活,并且潜移默化。有一次,文笙与克俞交谈,兴致间,用了本地一个很粗鄙的词。不等克俞表示吃惊,他已经脸红了一下,搪塞过去。

但是,这些人在上课时,却面目静好。文笙与凌佐,总是在课堂开始时,才进去,默默地站在最后面的位置。那个叫做浦生的大块头,会有意无意地遮在他们眼前,几乎成为了某种默契。而思阅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教学相长间,她似乎学会了对待工友们,如何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因材施教。甚至于,她会在课上开一些玩笑。有的玩笑,因为过于文雅,显得笨拙。工友们仍然爆发出笑声,表示对她的欣赏。然而,她的目光,从未落到自己身上。文笙想。

他在她的课堂上,在经历某种变化,或者说,是成长。这一点,令他自己始料未及。他总觉得,他并非一个有理想的人,也谈不上信念。但是,在这两个月之后,有一种朦胧的东西,渐形成了轮廓。

在那个仲夏的夜晚,教室里厚积的暑热包裹着他。

周遭的沉寂,令这份热更为确凿与煎熬。有两个工友,被日本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是课堂上最为活跃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热情,经常使得这课堂沸腾起来。此时,思阅走到了人群中间,以一种克制的眼神,望着大家。

一个年长的工友,终于站起来,说,我不赞成罢工。没了我们,他们可以再找人。兵荒马乱,都在争这一口饭吃。到时候,家里的老婆孩子谁来养活。再说了,就靠我们几个,日本人果真就能放了人?

半晌,终于有一个大胡子,以低沉的声音说,谁不是拖家带口?现时是我们几个。我们出了声,难保也不被捉进去。可真是动静大了,也难保没有更多的人跟上来。老师上课教我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娘的,谁又是谁好欺负的。

思阅走到讲台前,回转过身,说,为什么,为什么认定自己只是被踩、被人烧的草?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做燎原的火。

人们沉默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个明亮清澈的声音,好,就让我来放这头一把火!这份请愿书,我带头签一个。

叫做浦生的青年,挤过了人群,走到思阅面前。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写好了,恭敬地递给思阅,说,老师,我的名字,是你教我写的。如今总算有了用处。

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那张纸在一片臂膀的丛林中传递。到了老工友面前,他愣了愣神,说,奶奶的,豁出去了。也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递到了凌佐手里,他似乎并未犹豫,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递给文笙。文笙在激情的挟裹下,也签了。

请愿书回到思阅手中,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签名,神色凝重。忽然间,她无声地举起了拳头,唇间轻轻翕动。文笙看到,更多的人举起了拳头,口中念念。他知道,这是暗语,也是口号。本应响彻云霄,但此时却在这教室里造就了无声的声浪,膨胀、充盈,引而不发。

在这如同静默的仪式中,这一天的课堂结束了。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向外走,谁也没有说话。文笙和凌佐也转身离开,这时候,他们却听到了思阅肃穆而清晰的声音,卢文笙,凌佐,你们留下来。

他们俩面对着思阅。在这已然空旷的房间里,思阅的声音忽而也放大了,渺渺地传过来。

你们知道,在请愿书上签字,意味着什么。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儿戏。你们是学生,不能参加。

凌佐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思阅说,你们来上课,我想毛克俞并不知道。而且,你们的父母呢?你们的行为,要对父母和家里负责。

凌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思阅,说,我无父无母。

思阅的脸色黯然,她轻轻问,卢文笙,你呢?

文笙低下头。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抑克着涌动的情绪,慢慢说道:入寇未灭,何以家为。

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掌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立在自己眼前。这男人穿着长衫,眉宇清俊。脸庞却是劳力人才有的黑红色。他对文笙伸出了手,嗓音中气十足,小兄弟,说得好。

文笙便也握住了那只手。这手握得十分用力,感觉得到掌心粗砺,生着厚厚的老茧。

思阅看见是他。态度也很恭敬,唤道,韩先生。

又说,他还是个孩子,是我朋友的学生。

男人朗声大笑,说,学生,学生怎么了。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学生。这国家的天翻地覆,靠得正是学生。没有学生,何来“五四”。

男人顿一顿,又说,现如今,队伍需要的,正是像你,像两个小兄弟一样有文化的人。

思阅沉默了一会,终于说,我经过几年的历练,也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始终未离开过校园,于眼前你我的事业,至多是纸上谈兵。

男人的面色沉郁下来,吴思阅同志。你读的书多,纸上谈兵也分境界。《三国》里头有赵括,有马谡,但也有大败关羽的的陆逊。书生藏龙卧虎,小看不得。

思阅勉强对他笑一下,说,先生对他们两个,真是抬爱了。

中年人也笑了,作了个揖,说,吴老师,先走一步。

文笙与凌佐,终于向思阅告辞。天已经黑透了。两个人走在海河边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未免沉闷。近在身侧的巨大货轮,猛然响起了汽笛,轰隆地充塞了耳鼓。在长而低沉的声音之后,则是更大片的沉默。不知为何,文笙心里一阵发空。

这时,却听见有人唤他们,小兄弟。

是男人浑厚的声音。

他们张望了一下,在黑暗中看见一点星火。仔细看,是一支点燃的烟。烟头被人弹到了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流萤一般。瞬间又被碾灭了。

凌佐走过去,似乎有些惊喜。他犹豫了一下,学着思阅叫这人,韩先生。

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笑一笑,说,我在等你们。

凌佐有些意外,他看一看文笙。文笙盯着烟头的明灭,问他,先生,你是什么人。

男人又笑,笑声在这夜的空气里波动起来。他反问,你们看我是个什么人。

凌佐想一想,认真地说,我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男人依然笑,笑罢问道:那么,你们可想跟着我干一番大事。

这时候,他们听到擦火柴的声响。火光里头,他们看见男人又点燃了另一支烟。这人脸上的轮廓,在夏夜里头,是红亮的熔岩颜色。

文笙终于问,先生,你从哪里来?

男人依然笑,笑容却在无知觉中清淡,他面对两个年轻人,神情渐渐肃然,答:延安。

与韩喆的这次见面,修改了文笙的人生轨迹。然而,过程却并不惊心动魄。以至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想起韩先生在暗夜中的面容,竟感到有些似是而非。只是,这一切默然间的发生,却让一个人深引为咎。即使时值暮年,毛克俞面对膝下叫做毛果的男孩,仍然自责道:那时我太粗心,这世上,差点就没有了你外公这个人。

那个雨夜,思阅的到来,令他百感交集。

朦胧间,他拉开灯。看见这年轻女人的额发,在雨水的冲洗下,密集地覆在额上。她浑身湿透,正瑟瑟地发抖。一声惊雷之后,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趴在了他的怀里。

她开始无声地啜泣。那场酝酿许久的罢工,因为接获告密,终至流产。几个工人领袖,相继被捕。两名同志,在转移时遭暗杀。女人光洁的额角上,有道清晰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成了瘀紫的一线。克俞心里一阵疼,紧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去温暖她的冰冷。然而,这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他忍不住,他低下头吻她的额头、那瘀色的疤痕。柔软的、雨点一样的吻,仍然触痛了她。思阅轻轻呻吟了一下,却同时间停止了颤抖。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未淡去的恐惧。然而在这恐惧深处,有火热的东西,在克俞的心底,灼烧了一下。她捉住了眼前的男人的唇,猛烈地吻,几乎构成了击打。克俞如同面对一头小兽,被噬咬。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同时感受到了怀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苏醒。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他醒来的时候,思阅已经走了。雨住初歇,晨雾中一片静寂。他望一望周遭,了无痕迹。恍惚间,以为是梦境。他起身,一丝幼细的头发,轻轻飘落在了地板上,如曲折的弧线。

此时的他,尚未知这是与思阅的永诀。但坐定下来,心里空洞得发冷。所谓死生契阔,流云雾散,是这时代的常性。他向不以为意。但此时,离聚之痛,如一道符咒,令他着了魔般地失去了分寸。动静之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记忆中的轮廓,是多年前的长衫青年。一只包袱,一顶伞,走出了家门。他在身后追着,叫叔叔。青年对他微笑,轻轻抚摸他的头,说,“待这时代变了,你也长大了。这家里就有懂我的人了。”

他取出那帧纸笺,展开。魏碑的老底子,还是若干年前的,内里却没有了力气。“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他抚摸那字迹,指尖有细微的磨砺。他想起,自己离开四川,已有两年多了。

克俞收拾出一只皮箱。在院落里生起了火盆,将自己这几年的写下的文稿,尽数投入。手中的几页纸,自来水笔一挥而就的段落。落款亦潦草得很,是“河子玉”三个字。他的眼神木了一下,也投进去。

纸烧尽了,火也萎了。有风吹过来,青灰色的纸碎飞起来,蝴蝶似的,落在地上。翅膀上还有一星未熄的红。

风又大了一些。他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才想起,快立秋了。

待文笙下定了决心去找克俞,走到了万象楼前,已是人去楼空。他愣一愣,就着石桌坐下来。

残阳如血。余晖里头,莫名响起了蟋蟀的叫声。忽近忽远,声声凄厉。

晚上,他把事情说与了可滢听,原原本本地。

可滢似乎并不很意外。听完了,她站起身,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一封鹰洋,放在他手里。她定定地看他,说,若没有这件事,你这一生,总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一世人,总要为自己做一回决定。

文笙说,我这一走,舅舅和娘那里,就要靠你去说了。

可滢说,你总还是要回来的,对罢?

文笙沉默了半晌,说,自然是要回来的,但要心里敞亮地回来。

文笙与浦生两个,在海河边上等了很久,还不见凌佐。月亮被一抹黑霾遮住,渐渐又走了出来。他们的周遭就忽明忽暗。

两个人,未免有些心焦。这时候,才看见凌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包袱。浦生看着他,当胸就是一拳,说,让我们好等。

凌佐趔趄了一下。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松散开,露出了一只木匣子。在月光里头,也看得出是老物,雕镂得十分精致。

浦生一见,倒更气了,说,我们是去革命,你倒带上了这些家当。

说罢,竟在那盒子上踢了一脚。凌佐起身就要和他打起来。文笙连忙将自己挡在他们之间。凌佐起伏的胸脯慢慢平伏了,这才慢慢蹲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默然地收拾那匣子。

文笙也禁不住道,路上禁不起颠簸,能少带几样东西也好。

凌佐瓮声瓮气地说,这是宝贝儿。

浦生冷笑说,自然是宝贝,不然你还会带着?

凌佐终于吼起来,说,不是宝贝,是宝贝儿,太监的子孙根儿。

他这一吼,两个人都愣住了。

凌佐嗫嚅了一下,将包袱重新扎扎紧,说,老太监死了。我这许久没有回去,竟然不知道。跟人打听,尸首运回昌平老家去了。我娘在世时,我答应她要给老太监送终的。这宝贝儿是他进宫前留下的,一直挂在房梁子上。我刚才给取了来,如今来不及了。我得带着,等我回来了,就去昌平,把宝贝儿跟他合葬了。也算让他有个男人的囫囵身子。

他说完这些,眼睛有些潮热。文笙接过他的包袱。浦生转过身,用极低沉的声音说,上船吧。

一叶小舟,静静地往对岸驶去。文笙跪在船头,向东磕了一个头,那是意租界的方向,舅舅的家。又面向南面,磕一个,头深深地埋下去,口中道,娘,恕孩儿不孝。